油画颜料里的时光凝固
调色板上的赭石色干成了小山丘,那是去年冬天留下的最后记忆。
老画师的工作室在阁楼,北窗透进的光线像被筛子滤过,均匀地铺在橡木画架上。他的调色刀已经用了三十年,钢刃上的颜料层层堆叠,形成独特的地质层——最底下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灰蓝,中间夹着千禧年的明黄,最上层则是去年流行的莫兰迪灰。
未完成的肖像画在角落里沉默。画中少妇的珍珠项链只画了一半,另半边还是粗糙的底稿。老画师总说下周就完成,可自从那场车祸后,再没人来问起这幅画。现在珍珠颜料开始皲裂,像真正的珍珠失去光泽般慢慢黯淡。
松节油瓶边的颜料管们列队待命。钛白已经干硬得像石膏,群青则保持着诡异的柔软——这是画师儿子的最爱,那孩子去巴黎学艺术前,总爱把这种蓝色挤成螺旋状。最边上的那管朱红微微鼓起,似乎还在等待被用来点画夕阳,尽管它的主人已经三年没碰风景画了。
画架腿上的痕迹记录着岁月。七道刻痕代表七个获奖作品的高度,最高那道已经接近画师现在的视平线。最下面有排铅笔写的小字:"爸爸的生日礼物1992",被后来的颜料溅染得模糊不清——那是女儿第一次送他油画笔时,偷偷量下的尺寸。
那幅《春之祭》永远停在了狂欢的部分。舞者们扭曲的肢体上,红色颜料过于浓稠,以至于在画布上形成了真实的凸起。画廊经理最后一次来访时说这种表现主义已经过时,老画师却坚持不肯修改。现在那些红色开始剥落,像真正的伤疤结痂脱落。
抽屉里藏着未拆封的颜料。这是女儿从国外寄来的新年礼物,包装纸上的邮戳日期是2019年12月。画师总说等重要的画作再用,却始终没想好什么才算重要。最近他发现钴蓝的管身开始渗出油渍,像是迫不及待想参与创作。
雨天是工作室最活跃的时刻。湿气让旧画布松弛,那些被覆盖的草稿便从颜料层下隐约浮现:某幅静物画底下藏着半张人脸,风景画的云层里隐约可见翅膀的轮廓。老画师说这是"画的记忆",就像老人斑下掩藏的青春。
最近他开始整理画具。洗笔筒里的沉淀物倒出来,在阳光下晒干后竟形成美妙的抽象图案;刮下的废颜料堆在报纸上,意外地像极了阿尔卑斯山脉。当他把所有颜料管按色系排列时,突然发现这本身就是幅画——一条从大地色到彩虹色的时光隧道。
立冬那天,老画师挤出了最后一管白色。他在旧画布上涂了个完美的圆,然后把自己所有的画笔呈放射状排列在周围。这个装置作品在晨光中显得异常宁静,仿佛某个行星系统的微缩模型,而那些干涸的颜料,就是凝固在时光中的星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