琴键上的年轮印记
老钢琴的琴键泛着象牙黄,像一排整齐的古老牙齿,在岁月里微微氧化。
这架施特劳斯立式钢琴已经八十二岁了。它的黑键是用乌木制成的,有几处已经被磨出了细小的凹痕,像是被无数个指尖亲吻过太多次。中央C的位置尤其明显,那里的白键边缘有一道几乎不可见的裂缝——那是1997年香港回归晚会上,少年钢琴家过于激动的演奏留下的纪念。
琴键缝隙里藏着音乐的化石。高音区夹着半片干枯的玫瑰花瓣,是某次情人节独奏会后留下的;低音部卡着枚断裂的指甲,属于一个每天练琴八小时的音乐学院考生;而中音区的缝隙里,还残留着几粒细小的盐晶,那是某个深夜,一位钢琴教师在弹完《梦中的婚礼》后滴落的泪水。
琴槌上的羊毛毡已经变成了深褐色。击弦时发出的声响不再清脆,反而带着某种温暖的沙哑,像老人在讲述往事时的嗓音。调律师老周每次来都要感叹:"这声音,跟三十年前我第一次听到时一模一样。"他说谎了——我们都心知肚明,这架钢琴的音色正一年年变得低沉,如同主人渐渐弯曲的脊背。
踏板上的镀金早已剥落。延音踏板的铜轴上缠着胶布,那是为了防止它发出吱呀的抗议声。弱音踏板则保持着惊人的灵活,因为它曾被一位抑郁症患者连续使用了三个月,她总说"音乐太亮会刺痛心脏"。
琴盖内侧刻着几道铅笔线。最上面那条旁边写着"小美12岁",中间是"明明15岁",最下面已经模糊得看不清字迹。这些身高记录停在二十年前,就像这家人对钢琴的热情一样,在某次搬家后突然中断了。
琴箱深处住着一位不速之客。有只蟋蟀在这里安家多年,每当雨夜就会应和着琴声鸣叫。它最喜欢肖邦的《雨滴前奏曲》,会在琶音处加入自己的和声。去年冬天它再没出现过,但在琴箱角落留下了一枚完美的卵鞘,像个小型的音符休止符。
最近琴键开始闹脾气。降E键有时会卡住,需要轻轻抬起才能恢复;高音区的几个键在潮湿天气会变得迟钝,像是患了风湿的老人。钢琴老师建议换台新的,但主人总是摇头——他知道这架老钢琴记得太多故事:初恋时弹错的《致爱丽丝》,孩子出生时即兴创作的摇篮曲,还有妻子离世那晚反复弹奏的《送别》。
今天下午,阳光斜照在琴键上。主人发现中央C的裂缝里长出了一株小小的绿芽,不知是什么植物的种子在这里找到了归宿。他没有清除它,反而弹了一首《春之歌》,让震动带给它些许生长的勇气。
当夜幕降临,最后一个音符在房间里慢慢消散时,那株嫩芽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。老钢琴沉默地伫立在月光里,它的漆面布满细小的裂纹,像极了主人手上的皱纹。这些裂纹里藏着八十二个春秋的故事,等待着某天,被一双温柔的手再次唤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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