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白照片的彩色回忆
相册里的照片是黑白的,但记忆却固执地保持着它们原本的色彩。
那本棕褐色的相册躺在祖母的樟木箱最底层,封面烫金的"纪念"二字已经斑驳。翻开第一页,泛黄的相纸边缘微微卷曲,像是不愿完全展露自己的秘密。照片里的年轻人穿着军装,面容严肃,可我知道那制服是橄榄绿的——因为祖母每次看到这张照片,总会说:"你爷爷穿这身绿军装可精神了。"
全家福里的细节在记忆中自动上色。父亲那条"蓝得晃眼"的领带,母亲"像苹果一样红"的连衣裙,我手里"嫩黄嫩黄"的气球——这些色彩在黑白照片上本不存在,却在家庭叙事中变得越来越鲜艳。最神奇的是小妹的蝴蝶结,照片上只是一个灰暗的色块,但全家人都坚称那是"粉底白点的",甚至为此争论了二十年。
相册第七页粘着张脱胶的照片。画面中是老房子的阳台,栏杆上的油漆在记忆中呈现出两种颜色:大伯说是天蓝色,二姑坚持是豆绿色。直到去年老房子拆迁,从剥落的漆皮下露出原本的色泽——原来两人都没说对,那是种已经停产的"孔雀蓝"。
婚礼照片的留白处写满批注。"新娘捧花是白玫瑰配紫色勿忘我","蛋糕顶层有粉色糖霜","表叔的领带是屎黄色"——这些文字像是给黑白电影上色的脚本。最动人的是照片背面那行小字:"今天她穿着婚纱走过来时,我忽然发现地毯是酒红色的。"字迹已经模糊,但每次读到,眼前总会浮现出一片浓烈的红。
有一页专门贴着食物的照片。模糊的影像里只能辨认出碗盘的轮廓,但全家人都能如数家珍:"这是你满月酒的红鸡蛋","那年春节的糖醋鲤鱼","阿公生日寿桃上的红点"。这些味觉记忆中的色彩,比真实的颜料更持久。最神奇的是那张"神秘糊糊"的照片,至今没人记得是什么菜,但每个人都确信"表面飘着翠绿的葱花"。
照片角落常有些"多余"的人物。那个站在最边上戴眼镜的叔叔,在我的想象中总是穿着米色风衣;而每年都出现在生日照里,却从不参与合影的邮递员老张,永远是一身"邮政绿"。这些配角的色彩在记忆中如此鲜明,以至于我常常怀疑,是否真的见过他们彩色的模样。
相册最后有张特殊的照片。画面全白,只在中央有个模糊的黑点。这是祖母最珍视的一张:"那天雪下得真大啊,你爸爸就在那个雪堆后面第一次走路。"在这张看似空白的照片里,我们全家看到了"新雪的白"、"棉袄的枣红"和"孩子脸蛋的苹果色"——虽然从物理上说,这张照片只是曝光过度了。
现在我也开始用手机为孩子们拍照。那些精确到RGB值的数字图像,永远忠实地记录着色彩。但我总担心,没有留给记忆发挥的空间,这些照片将来会不会反而显得更单薄?就像那本黑白相册,正因为需要全家人共同"上色",才变得如此鲜活。
昨晚梦见那本相册。在梦里,所有照片都变成了彩色,但奇怪的是,爷爷的军装变成了亮紫色,母亲的连衣裙是橘黄的——原来我们记忆中的色彩,早已偏离了真实。或许这正是照片的魅力:它们用黑白的诚实,保护着我们彩色回忆的谎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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