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碗阳春面的乡愁
青花碗里的阳春面冒着热气,细白的面条盘卧在清汤里,像一条蜷曲的河流。
面是父亲常做的那种。面粉加碱水和成团,擀面杖在案板上滚动的声响,至今还在我耳畔回荡。父亲擀面时总爱卷起袖管,小臂上的青筋随着动作起伏,如同面皮下若隐若现的纹路。面团被擀成薄片时,能透见底下木案的年轮,这时父亲便会撒一把干粉,那纷纷扬扬的粉末,在晨光里像极了故乡冬天的初雪。
切面的刀是特制的,宽背薄刃,刀把缠着褪色的蓝布条。父亲执刀的手势很特别,食指抵着刀背,切出的面条细如发丝却不断裂。刀刃撞击案板的"噔噔"声,是童年最安心的晨曲。有回我学他切面,刀锋偏了半寸,差点削去指甲。父亲没责备,只是把伤指含在嘴里止血,咸腥的血味混着面粉香,成了记忆里最特别的调味。
汤底要用猪骨熬足三个钟头。天没亮父亲就起身看火,砂锅里的骨汤咕嘟作响,渐渐由浊转清。他撇浮沫的样子像在写毛笔字,手腕悬着,勺沿轻掠汤面,动作优雅得不像个庄稼人。有年除夕大雪封门,全家就靠这锅老汤煮面过年,热气糊在窗上,把屋外的严寒隔成模糊的背景。
葱花是最后的点睛之笔。父亲种的小香葱永远水灵,掐断时迸出的汁液能溅到眉梢。他切葱花从不用案板,直接捏着葱段在掌心运刀,绿白相间的葱末雪花般落进碗里。我总疑心这手艺暗藏玄机,直到有次发现他掌心的老茧——那是长年握锄磨出的天然砧板。
离家那年,父亲半夜起来擀面。煤油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土墙上,放大成摇摇晃晃的巨人。那碗离别面里多了两滴香油,在汤面上漾出金色的涟漪。火车开动时,我看见他站在月台上,手里还捏着那片擀面用的蓝布。
如今面馆里的阳春面,浇头越来越花哨,却再难寻得那口纯粹。机械压制的面条太过规整,少了手擀面的筋骨;不锈钢锅熬的汤底虽然清澈,却没有柴火特有的烟火气。最遗憾的是葱花,温室大棚培育的香葱,再没有沾着晨露的鲜活劲道。
前日路过老宅,发现灶台上的擀面杖还在,只是落满灰尘。我试着擀了一次面,面团却总是粘棍。窗外的香葱早被野草淹没,只能从超市买来凑数。当筷子挑起面条时,突然明白:有些味道注定只能留在记忆里,就像那条穿过童年的小河,永远向着大海奔去,却把倒映的星光留在了岸边的芦苇丛中。
面汤的热气模糊了眼镜,恍惚看见父亲站在雾气那头,袖管还是卷着的,小臂上的青筋如同面条般清晰。我低头喝了一口汤,咸淡刚好,却不知为何尝出了泪水的味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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