路过你心里的小镇
我原本只是借道而行,却在岔路口被一阵风轻轻推了一把,于是偏离了地图,走进你心里的小镇。
最先遇见的是一条河。它并不汹涌,甚至可以说是温顺的,像一条被反复抚摸的绸带,在日头下泛着微微的倦意。河面上漂着几片柳叶,漂着碎掉的云,也漂着一只无人看管的小纸船。纸船上没有字迹,也没有灯火,却摇摇晃晃地顺流而去,像替谁把一句来不及说出口的“晚安”送往远方。我站在岸边,忽然听见水声里夹着极轻的叹息——原来,这条河也会做梦,梦里仍是这条河,只是两岸的灯火比此刻更暖,像有人等它回家。
沿河往里走,便看见一座石桥。桥身低矮,没有雕花,也没有楹联,朴素得像一段被岁月磨钝的往事。桥下的石缝里生出几茎野草,细细的,绿得倔强。我俯身去摸,指尖沾了潮气,也沾了时间沉淀下来的凉。桥头坐着一位老人,面前摆着一副未下完的棋,黑白子各自为政,像两群不肯和解的旧念头。老人并不催促,只是偶尔抬头望天,目光里有云的影子。我向他问路,他抬手指了指前方,袖口滑落一截线头,像一句欲言又止的提醒。我道了谢,继续向前,听见身后棋子轻轻落下的声音,像夜里极小的关门声——原来,这座桥也会失眠,失眠时便把自己横在河面上,假装是一道可以跨越的伤口。
过了桥,便是小镇的主街。街不长,却曲折,像谁把一条漫长的思念折了又折,才勉强塞进这方寸之间。街边的店铺都没挂招牌,只凭气味分辨——有烤核桃的焦香,有草药铺的苦甘,有刚出炉的面包带着体温的甜。我路过一家旧书店,门口的风铃用碎瓷片串成,一响便叮铃哐啷,像许多年代同时开口说话。店里光线昏暗,书架一直顶到天花板,像一片被文字密植的森林。我抽出一本没有书脊的册子,翻开却是空的,只有最后一页用铅笔写着:“所有故事都始于一次迷路。”我合上书,抬头看见店主在柜台后面冲我笑,他的镜片反光,像两片极小的湖面,湖面下隐约游动着什么。我把书放回原处,听见风铃又响了一次,这一次像替我补上一句未写完的注脚。
再往前,是一棵巨大的合欢树。树冠撑开,像一把被反复修补的绿伞,伞骨间漏下的光斑跳上跳下地顽皮。树下摆着一张长椅,椅面被磨得发亮,像被无数段对话打磨成镜面。我坐下,听见头顶沙沙作响,像是树叶在替谁翻阅旧信。信里写些什么?大概是“今日路过你家门口,蔷薇开了”,大概是“我很好,只是不再数星星”,大概是“若你经过我心里的小镇,请替我向那棵合欢树问好”。我闭上眼,让树影在眼皮上晃,晃着晃着就晃进一场短暂的午睡。梦里,我变成一粒合欢树的种子,被鸟衔着飞过大片水域,最后落在一座无人的小岛。岛上只有一座废弃的灯塔,塔身爬满藤蔓,像一封被绿色墨水彻底覆盖的情书。我站在塔顶,望见远处海面漂着一只纸船,船头点着极暗的灯火,灯火却固执地不肯熄灭。醒来时,暮色正从树根往上爬,像一条慢慢收紧的围巾。我起身,拍掉衣襟上的草屑,听见长椅轻轻吱呀一声,像替我叹了一口气——原来,这棵合欢树也会孤单,孤单时便把自己站成一把椅子,等一个并不打算久留的人坐下。
街的尽头是一面矮墙,墙头长满蒲公英。风一吹,伞状的种子便成群结队地起飞,像一场微型的大迁徙。我伸手想拦住一粒,它却从我指缝里溜走,带着一点顽皮的痒。墙后传来孩子的笑声,像一串玻璃珠滚过木地板。我踮脚望去,只见几个小孩在追逐,他们经过的地方,尘土扬起,在夕照里变成金色的雾。其中一个女孩忽然停下,仰头看我,目光清澈得让我心虚。她问:“你是来找人的吗?”我摇头,又点头,最后只好说:“我只是路过。”她似懂非懂,递给我一朵刚折的雏菊,花瓣上还沾着墙根的泥。我接过,她却转身跑远,背影很快被暮色吞没。我把雏菊别在耳后,听见蒲公英落地的声音,像极轻的关门声——原来,这面墙也会记忆,记忆里有无数个跑远的孩子,也有无数个来不及长大的大人。
离开小镇时,天已黑透。没有路灯,只有各家窗口透出的光,像一块块被剪下来的黄昏,随手贴在夜色上。我回头望,小镇在身后缩成一颗微弱的星,星芒里隐约晃着河、桥、书店、合欢树、矮墙,也晃着那位老人未下完的棋、店主反光的镜片、女孩手里的雏菊。我忽然明白,所谓路过,不过是把自己的心暂时折成很小很小的纸船,放进别人的河流里漂一程。漂得再远,也终会回到自己的水域,却在船底沾了几粒他人的沙,沉甸甸的,像偷来的秘密。
我转身继续走,听见身后小镇轻轻合上了门。那声音极轻,像一片雪落在另一片雪上,像一句晚安被夜色温柔地含住。我知道,从此以后,每当我再迷路,都会想起这条没有名字的街、这棵会做梦的树、这面会记忆的墙。它们会像一串暗号,让我在茫茫人海中认出那些同样路过你心里小镇的人——我们无需交换姓名,只需在擦肩时轻轻说:
“原来你也见过那条河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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