立冬时分的私语
立冬这日,天色灰得像是蒙了层旧棉絮。晨起推窗,忽见窗棂上凝着霜花,这才惊觉节气已悄然而至。
院里的老槐树最先知晓冬讯。前夜还倔强地挂着几片黄叶,今晨却已悉数落尽,只剩枯枝在风中划出瘦硬的线条。树脚下倒伏着最后的落叶,边缘蜷曲如老人握紧的拳,叶脉里还封存着未及诉尽的秋声。
厨房飘出煨红枣的甜香。母亲在灶上炖着桂圆莲子羹,陶罐咕嘟作响,白气顺着窗缝往外溢,与院中的寒气相遇,顿时化作细密的水珠。她总说立冬要"补嘴空",这话带着古旧的韵味,仿佛从《月令七十二候集解》里直接跌落至现代厨房。砂锅里沉浮的暗红色果实,分明是缀在冬日扉页上的朱砂痣。
巷口的修鞋匠老张开始往马扎下垫棉垫。他那双生满冻疮的手,此刻正给一只裂口的皮靴上线,针脚走得比平日慢些。铁皮炉子上坐着铝壶,壶嘴喷出的白雾与老人呵出的热气混在一处,模糊了镜片上"每双五元"的字样。偶有熟客经过,他便从兜里摸出烤得焦香的红薯,掰开分食,橙黄的薯瓤在冷空气中腾起细弱的热浪。
图书馆的暖气来得迟。穿驼色毛衣的管理员姑娘往茶杯里添了第三遍热水,指尖仍冻得发红。她身后那排书架上的《冬牧场》《雪国》突然成了热门读物,借书卡上的名字比平日密集。靠窗的位置,有个中学生正往笔记本上抄写"冻笔新诗懒写,寒炉美酒时温",墨水在纸上洇开,像朵正在融化的黑梅。
菜场里,冬笋突然占据了显眼位置。卖菜大嫂的围裙下鼓鼓囊囊,想必是早早穿上了棉背心。她边剥笋壳边与顾客絮叨:"立冬的笋最鲜甜,经了霜的。"褐色的笋衣层层剥落,露出象牙白的笋尖,这让我想起童年时母亲用笋衣叠的小船,放在脸盆里能漂好久。如今那手艺,怕是和许多旧习俗一样,沉没在时光深处了。
公园长椅上,独坐的老人裹紧了呢大衣。他从纸袋里掏出炒栗子,剥壳的动作有些笨拙,却执意要把完整的果仁排在膝头报纸上。偶尔有麻雀蹦跳着靠近,他便将碎屑轻轻抖落,看那些灰褐色的小点在地上弹跳。这场景静默如契诃夫的短篇,连叹息都冻在空气里。
暮色来得比昨日急。路灯亮起时,小吃摊的老板娘往热汤里多撒了把胡椒。穿校服的孩子们挤在塑料棚下,被辣得直呵白气,那雾气在灯光里升腾,恍若微型的人间烟火。隔壁书店的灯箱上,"立冬"二字映着新书海报,墨绿的封面像极了我们正在经历的、这个城市最短暂的黄昏。
归家时发现阳台的绿萝已挪进屋内。母亲正往玻璃瓶里插腊梅枝,说是要"养冬"。我凑近嗅那淡黄花苞,清冷的香气里竟藏着丝丝甜意,仿佛冬天在偷偷告诉我们:凛冽之下,自有温柔暗涌。
此刻窗外风声渐紧,而屋内的暖气片开始嗡嗡作响。两种温度在窗玻璃上交锋,凝成细密的水珠,缓缓滑落。这多像我们对待冬天的态度——既渴望围炉的暖,又舍不得窗外的寒。立冬的夜晚,城市在暖气与星空之间,找到了某种微妙的平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