盛夏的停电夜
整栋楼突然陷入黑暗时,空调的叹息声还悬在半空。我正摇着蒲扇,忽觉手腕一轻——扇出的风竟比先前凉了几分,大约是没了机器制造的冷气作比较。
楼下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。对楼的窗户接连亮起手机屏幕的冷光,像夏夜里突然睁开的兽眼。有个孩子拖着哭腔喊"我的冰棍要化了",声音在溽热的空气里黏成一团。不知谁家老人摸黑找出铜盆,舀水泼在阳台上,水珠砸在晒了一天的地砖上,发出"嗤"的声响,腾起一股裹挟着灰尘的白气。
我摸到半截蜡烛,是去年生日蛋糕剩下的。烛芯燃起的瞬间,墙上的影子猛地窜到天花板,又随着火苗的稳定而安静下来。汗珠顺着脊背往下爬,在烛光里亮晶晶的,像条微型银河。忽见纱窗上趴着几只壁虎,想必也是热得出来纳凉,它们半透明的肚皮贴着铁纱,随呼吸微微起伏。
楼下空地上渐渐聚起人影。穿背心的老张拎着马扎,腋下夹着已经泛黄的棋盘;穿睡裙的李婶抱着西瓜,刀插在瓜皮上颤巍巍地晃;几个半大孩子拖着凉席,塑料拖鞋拍打着水泥地,"啪嗒啪嗒"像群搁浅的鱼。不知谁从车库翻出老式收音机,调频广播里正放着《仲夏夜之梦》的选段,莎翁的词句混着电流杂音,竟有种诡异的应景。
王老师家的小女儿在人群中央跳起了舞。她穿着印有艾莎公主的睡裙,赤脚踩在尚有余温的地面上,手臂划出的弧线牵动着所有人的目光。没有音乐,但围观者都听见了——那是童年时听过却早已遗忘的夏夜旋律。她旋转时,睡裙上的亮片偶尔会反射某处的手电光,像星星突然眨了眨眼。
卖冰粉的三轮车意外收获了好生意。红糖浆在烛光下呈现出琥珀色的光泽,老板娘手腕翻飞,芝麻、花生碎和葡萄干便纷纷扬扬地落在冰粉上,宛如一场微型雪崩。人们传递着碗勺,吞咽声在黑暗里格外清晰。老张吃着吃着突然说:"这味儿,跟我老伴三十年前做的一模一样。"没人接话,但递碗的动作明显轻柔了许多。
后半夜起了微风。楼顶不知何时躺满了人,凉席一张挨着一张,像块巨大的拼图。大学生小赵用充电宝给手机续命,屏幕上是星座软件里的夏季银河图。他指着虚拟星空讲解猎户座和天鹰座,听众里居然有平日最严肃的财务主任。当他说到"牛郎织女隔着银河相望"时,楼下突然传来婴儿的啼哭——那声音清亮得仿佛能穿透云层。
天边泛起蟹壳青时,电力突然恢复。空调外机一齐启动的轰鸣惊飞了树梢的麻雀,各家窗户陆续亮起规整的方形光块。人们收拾凉席的动作透着几分迟疑,有个小男孩偷偷把半碗融化的冰粉倒在花坛里,像是给这个夜晚留下祭品。
回到屋里,发现蜡烛烧成了扭曲的形状,蜡泪在桌面上凝固成小小的丘陵。手机显示气温仍是三十五度,但皮肤记得晚风的触感,舌尖留着红糖的余甜。我关掉空调,推开窗户,听见楼下清扫西瓜皮的声音,那"沙沙"的响动,像极了昨夜星星们的私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