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雨季节的书霉味
黄梅天一到,书页便开始呼吸。
湿气从四面八方涌来,像一群不请自来的客人,悄无声息地潜入书房。书架上的精装书最先打起寒战,烫金的书脊渗出细密水珠,在台灯下闪着病态的光。那些许久未翻动的书尤其可怜,书页与书页紧紧相拥,仿佛这样就能抵御无处不在的潮气。
古籍最是娇贵。箱底的《昭明文选》已生出褐色斑点,像老人手上的寿斑。轻轻翻开时,有细小的孢子从纸缝中飘出,在光束里跳着濒死的舞蹈。铅印的字迹被湿气泡得微微晕开,某个清代藏家的朱批变得模糊不清,只余"甲申年"三个字还勉强可辨,不知是乾隆朝的甲申,还是崇祯年的甲申。
词典们集体患了水肿。厚重的《辞海》书口鼓起,仿佛随时会吐出几个泡泡;《现代汉语词典》的书页波浪般起伏,查"霉"字时,手指能感受到纸张轻微的颤动。最可怜的是那本《英汉大辞典》,书脊胶水融化,像条蜕皮的蛇般瘫在架子上。
杂志是新潮的牺牲品。铜版纸上的女明星们起了皱纹,时尚大片里的华服蒙上雾气,活像刚经历过一场暴雨走秀。某本财经期刊的CEO专访页黏在了一起,分开时发出细微的撕裂声,那位企业家的笑脸被生生扯成两半。
书架底层的手稿本在悄悄发酵。钢笔字洇成蓝色的血管,铅笔素描里的少女多了圈模糊的晕影,像在雨中哭泣。那些未寄出的情书尤其伤感,信纸上的"亲爱的"三个字被水汽泡发,变得肿胀而陌生,落款日期已经晕染得无法辨认。
防潮箱里的学位论文也难逃厄运。塑封的封面内壁凝着水珠,隔着薄膜看,那些精心排版的公式就像困在水族馆里的鱼。有位博士的致谢页受了潮,家人的名字模糊成团,仿佛连学术的堡垒也抵不过梅雨的侵蚀。
最顽强的是线装书。宣纸的纤维在潮湿中舒展,像古琴弦般绷紧,微微泛着黄光。轻轻摩挲书页时,能感受到纸张在指尖下的呼吸,墨香混着淡淡的霉味,竟有种奇异的安神之效。某册《陶庵梦忆》的夹页里,上一位读者留下的银杏叶书签已经酥软,叶脉的纹路印在了"林下漏月光"那句上,倒添了几分意境。
除湿机在墙角嗡嗡作响,水箱里的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。这些被抽出的水分里,不知溶解了多少未及读完的故事,多少划了线却未能领悟的箴言。偶尔机器停歇时,能听见书页轻轻舒展的声响,像一声满足的叹息。
梅雨终将过去。到那时,书页会重新挺括,墨迹会恢复清晰,只有那些不起眼的褐色斑点会留下来,成为书籍经历这场潮湿仪式的证明。而我知道,下一个雨季来临时,这些沉默的纸张依然会从容地接纳湿气,在霉变与保存之间,完成又一次轮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