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秋路灯下的银杏雨

路灯亮起来的时候，银杏叶开始落。

那棵百年老银杏立在巷口，粗粝的树皮上刻满风霜，却在每年深秋捧出满树金黄。路灯是老式的水银灯，惨白的光线经过银杏叶的过滤，竟在柏油路上铺开一片温暖的湖泊。

第一片叶子落下时带着犹豫。它在空中翻转了三圈，像在告别，又像在确认什么，最终轻轻停在一辆自行车的车筐里。车筐里还躺着半瓶矿泉水，叶片覆在瓶身上，宛如给这个夏天正式盖上了封印。

风起时，银杏叶成群结队地奔赴大地。它们下落的姿态各不相同：有的急转直下，像跳水的运动员；有的打着旋儿，如同跳华尔兹的舞者；最调皮的要数那些忽左忽右的，活像喝醉了酒的蝴蝶。一片叶子粘在了我的衣领上，摘下来细看，叶缘已经微微卷曲，像是被无数个秋天亲吻过的嘴唇。

路灯下的银杏雨最是动人。每一片叶子在坠落途中都会被灯光穿透，瞬间变得透明，叶脉清晰如人体血管。有个穿红裙的小姑娘在树下转圈，她试图接住落叶，裙摆展开时像朵突然绽放的虞美人。她的母亲站在不远处，头发上落着两片银杏叶，竟比任何发饰都来得妥帖。

清洁工老周今晚特意放慢了动作。他的竹扫帚小心地避开刚落下的叶子，只清扫昨天那些已经枯萎的。我们相视一笑，默契地守护着这场金色雪崩。他的扫帚柄上缠着胶布，胶布边缘翘起的部分也粘了片银杏叶，像枚意外的勋章。

十点整，下晚自习的中学生骑车穿过银杏雨。他们故意碾过厚厚的落叶，听着脆响发出夸张的笑声。有个男孩的校服拉链没拉，衣襟在风中翻飞，兜满了落叶也浑然不觉。明天他的课桌里，定会漏出几片压扁的金色惊喜。

便利店店员趁着换班出来抽烟。火光忽明忽暗间，一片银杏叶飘进他的烟灰缸，立刻被烫出个焦黑的洞。他盯着那片残缺的叶子看了很久，最后把烟摁灭在缸沿，转身回店里抓了把银杏叶撒在收银台边——这个月的营业额纸条就压在一片叶子上。

后半夜起了雾。银杏叶继续落着，只是现在它们穿过的不再是灯光，而是乳白色的雾气。有片叶子粘在蛛网上，露珠沿着它的叶脉滚动，最终坠落在下水道口的铁栅栏上，发出"叮"的一声轻响。

天光微亮时，最后一波银杏叶完成了迁徙。清洁车终于开来，吸走了大部分落叶，却总有几片躲在墙根或车底幸存下来。我弯腰拾起一片夹在记事本里，合上时听见极轻的碎裂声——这是秋天在向我道别。

路灯熄灭的刹那，一阵风卷起地上残存的叶子，它们短暂地飞舞起来，在晨曦中划出最后一道金线。树梢上还剩一片孤零零的叶子，在晨风中颤抖，不知是在坚持，还是在等待下一阵风送它启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