墙上的身高刻痕

老家的饭厅墙角，有一段斑驳的白灰墙，角落不起眼，却藏着我们一家最温柔、最真实的时光痕迹。

那是父亲在我四岁那年，用一把旧尺子和铅笔，在墙上画下的第一道身高线。他在墙边弯下腰，把我小小的身子扶得笔直，然后在我的头顶轻轻一按：“别动啊，量一下咱家大宝长高没。”我咯咯笑着仰头看他，天真地以为只要站得久一点，就能长得更高。

那是我人生中第一道“刻痕”，铅笔线旁父亲写下日期，“2003.6.1”，像是给我立了一座属于成长的小碑。

从那以后，每年生日，或者每次放假回来，父亲都会把我带到那堵墙前，重复那套仪式：靠墙、立正、标线、记日。有时我会抬头找自己上一年的刻度，看差了多少；有时我也偷偷站在脚尖上，试图“作弊”，换来父亲一个“别调皮”的笑。

时间久了，墙面就密密麻麻地刻满了不同高度的横线，像是一张岁月的五线谱，而我，是那个随着音符起落成长的孩子。

刻痕旁不只记录我的成长，也留下了弟弟妹妹的身影。三个名字，三种笔迹，三种高矮起伏的轨迹，一年一年的交织、重叠、拉开。小时候我们争着看谁高得快，谁的刻痕能冲破上一道；长大后再看，才知道成长并不是一场比赛，而是我们与时间温柔相拥的过程。

而那些年，父亲的动作也逐渐慢了。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利索地蹲下测量，而是微微弯着腰，眯起眼睛，看着墙上早已淡去的字迹，用手指一笔一划地复读，仿佛在重温你从三尺娃娃到少年挺拔的每一次跳跃。

母亲总说，那面墙太难看，斑斑点点的，全是涂鸦。可她每次打扫，总不舍得擦那里。甚至有一次装修，工人问要不要把墙面重新粉刷，是她连声说：“这一块别动，这块是孩子的。”

后来，我们一个个长大，离家去读书、工作、远行，那堵墙慢慢静了下来。身高的刻痕停在了我十八岁那年，最后一道线高高在上，仿佛我在离开前做了个象征性的告别。之后的墙面，尘封如昔，却依旧在默默地诉说。

前些年爷爷生病，我回了老家小住。饭厅依旧，桌椅依旧，那堵墙也还在。我站在它前面，抬手摸了一下那些刻痕，竟有些感动得发酸。那一条条线，竟然比我记忆中的更深、更牢。它们不只记着我们的身高，更记着一个家完整而细碎的温情：父亲的掌心、母亲的注视、兄妹间的追逐笑声……全都藏在这看似粗糙的横线之间。

如今，我也成了为人父母的年纪，有了自己的家。我的女儿三岁了，矮矮胖胖的模样常常让我想起当年的自己。厨房墙角我贴了一张空白画纸，用铅笔在上面画下第一道线，然后标注日期、名字，像是延续一种来自原生家庭的温柔传承。

墙上的身高刻痕，是最普通的记录方式，却也是最朴素、最深情的纪念碑。它们不会发光，不会说话，却在岁月的深处默默耸立，像一棵家族的树，用一条条线，标记我们在爱的庇荫下，一寸寸长大，一点点走远。

等我老了，我希望我的墙上，也有那么一排密密的刻痕，孩子的，孙儿的，像我曾拥有的那堵老墙那样，静静站着，站成时光里最温柔的一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