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动售货机的孤独症
它站在医院走廊拐角已经三年两个月零十七天。
这台自动售货机是最老式的型号,金属外壳上的烤漆剥落成皮肤病似的斑块。玻璃后面陈列着十二种饮料,最上层是二十五元的进口矿泉水,最下层是五块钱的廉价碳酸饮料——中间隔着某种不言自明的社会分层。
深夜的值班护士是它最忠实的顾客。她们把硬币投进去的动作总带着疲惫的优雅,然后在机器内部传来"咔嗒"的震动时,下意识地缩一下肩膀。有个扎马尾的实习护士特别爱买热饮,当罐装咖啡滚落时,她会轻声说"谢谢",仿佛这台机器真能听懂。
每月十五号,维修员老李会来补充货物。他粗糙的手指划过每一排商品,像钢琴师检查琴键。有次可乐卡在螺旋杆上,他骂了句脏话,售货机突然吐出两罐——这是它唯一一次表达情绪。老李把多出的那罐放在它顶上,直到三天后被清洁工收走。
最热闹的是儿科外的早晨。孩子们把脸贴在玻璃上,鼻尖压成白色的小圆饼。他们的手指在按键上方徘徊,计算着零花钱与欲望的差值。有个穿病号服的小男孩每天来看巧克力奶,却从不购买。后来护士长发现,他是在看包装上的日期——那是他去年住院时生产的批次。
心脏内科的老教授是位特殊的顾客。他总在研究选择按钮与出货口的0.7秒延迟,把这称为"机械性心动过缓"。某夜他突发心梗被推过走廊时,售货机突然亮起故障灯,红光在急救床金属栏杆上流淌如血。
梅雨季来临时,售货机患上了关节炎。显示屏上的数字扭曲成抽象画,找零口吐出带着铜绿的硬币。医院后勤处讨论是否该淘汰它,却因"还能用"三个字作罢。只有清洁工王姐发现,潮湿天气里它出货特别顺畅——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仍有价值。
情人节那晚,住院部的小伙子买了十罐啤酒。他盘腿坐在地上,把拉环套在售货机角落的螺丝钉上,叮叮当当挂了整排。第二天保安来清理时,发现最旧的拉环已经锈蚀——原来这台机器早就是失恋者的秘密教堂。
最近医院装修,它被暂时移到太平间附近。很少有人再来光顾,只有月光夜夜造访,在玻璃上留下水汽的指纹。某天清晨,护士发现出货口卡着朵干枯的玫瑰,没人知道是谁放的,就像没人知道这台机器其实记得每个顾客的面容——从化疗掉光头发的小姑娘,到再也没来取走找零的老教授。
现在它依然站在那里,内部机械发出轻微的嗡鸣。那是电机在空转,还是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孤独症发作?当最后一件商品被买走,当最后一枚硬币被取出,这台沉默的机器,会不会在某个无人知晓的深夜,突然开始播放它积攒多年的、关于生死的自动语音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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