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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子知县儿知府

2023-05-30
王冰小时候就见过王铁嘴在茶馆算命,不过王铁嘴经常在外云游,行踪神秘。如今王冰看了他写的状纸,写得有理有据、条理清晰,不逊于讼师。...

王冰小时候就见过王铁嘴在茶馆算命,不过王铁嘴经常在外云游,行踪神秘。如今王冰看了他写的状纸,写得有理有据、条理清晰,不逊于讼师。

师爷不知底细,轻声说:“大人,依我之见,这事恐怕确有冤情。不过这清水县令如此处置,或许另有深意。”

王冰一愣:“什么深意?”

师爷说:“这种地方上的士绅手眼通天,在官场有很深的人脉。也许这县令……”

王冰听了,不禁摇头说:“如果属实,那便是贪赃枉法。备轿,随本府前往清水县,着快马通知该县县令准备向本府汇报断案经过。”

王如清接到牌票,吩咐衙役们准备材料,洒扫公堂,恭迎知府大人。

衙役们只知道县令的公子中了探花,并不知道新任知府就是他。因此人人提心吊胆,担心知府挑出差错来。

王冰到了清水县,径直住进驿站。深夜,他孤身一人,悄悄离开驿站,来到县衙。他没有敲县衙后门,而是来到对面茶馆,轻轻叩了叩门。门开了一条缝,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人从门缝里往外看,一边看一边问:“谁呀?深更半夜的!”

王冰轻声道:“我是刘老汉请来的讼师,拜读了先生的状纸,特来请教。”

里面的人正是王铁嘴,他一脸不快地说:“我告诉他别把我扯进去,咋不听呢?”

王冰说:“先生仗义疏财,帮人申冤,为何不愿别人知道呢?”

王铁嘴怕再僵持下去,惹出麻烦,才不情愿地把王冰让进了屋里。

进屋后,王冰闻到了一股腥臭味,他四下看看,角落里有个箩筐,里面有团黑乎乎的东西,似乎是个活物。

王铁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,笑了笑说:“修道之人研究药物,这是我用来制药的。我本不愿惹麻烦,但看那刘老汉实在可怜,才有此举。”

王冰说:“你在状纸中说此案必有冤情,是据何而断?”

王铁嘴笑笑,回道:“刘俊说刘云儿是头磕灶台而死,刘家大户人家,灶台必然油烟熏蒸,布满油垢。可据刘老汉所说,云儿头上并无油污,这是其一;刘老汉说刘云儿是被刘俊用砚台重击而死,砚台形状方正,而灶台并不平整,对比伤痕即可,这是其二;刘俊说臂上伤痕为狗所咬,狗牙尖利,人牙平整,据刘老汉所说,刘云儿并无虎牙,那就更容易比对了,这是其三。这三点王县令都没有查验,就以证据不足为由,将刘俊释放了。这事如果拖上一个月,虽是寒冬,尸体也将腐坏,刘俊的伤也该好了,到时就死无对证了。”

第二天,知府大人亲自在县衙升堂问案的消息传遍了全府,其余各县的县令都跑到清水县,来看知府大人如何审案。

公堂上设了一大一小两个公案,刘老汉敲响了堂鼓,知府大人和县令同时上堂,知府坐了大公案,知县坐了小公案。

王冰让刘老汉当堂复述了案情后,便让衙役将刘俊带上堂,喝问道:“刘俊,你身为秀才,为何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,从实招来!”

刘俊不慌不忙,把那天的说辞又说了一遍,并说:“本县王大人已经审过此案,认为证据不足,可见学生是无辜之人。”

王冰冷笑一声:“今日是本府问案,定要让你心服口服。来人,带证人!”

于是,告诉刘老汉实情的刘家伙计被带上公堂。伙计看看刘俊,结结巴巴地说:“小人是听那天在厨房烧火的二丫说的,小人并未亲眼所见。”

王冰点点头,继续传唤二丫。

刘俊听了,高声抗议:“大人,二丫是本人偏房,怎可轻易抛头露面!”

堂下顿时哗然,尤其是刘家庄的人。大家都知道:这个二丫年过二十,长相一般,粗手大脚,又爱喝酒偷懒,连正经庄户人家都不愿意娶,怎么摇身一变,竟成了刘俊的妾室呢?

王冰心里一惊,心知刘家已经说服了唯一的目击证人,给了她好处,此时再传她,她也不会实话实说了。王冰看了看父亲,王如清面色平静地坐在小公案后,一言不发。

王冰咬牙说道:“好,就算没有人证,可你说刘云儿是失足头碰灶台而死,为何她头上身上并无半点油污,反而头发上有墨迹?”

刘俊听了,从容地说:“如大人不怕麻烦,请到现场勘查便知。”王冰一愣,又看看王如清,王如清仍然面不改色。

王冰想事已至此,只有破釜沉舟了。他一挥手,带着衙役们直奔刘家庄。百姓们自然也都跟了去,凑个热闹。

到了刘家庄,刘子枫早已恭候多时,他拱手道:“知府大人,刘某治理无方,出了刁民恶棍,给大人添麻烦了。”说完,他又用只有自己和王冰能听到的音量说,“听说,知府大人和知县大人是父子,一门双进士,父子同荣,可喜可贺啊。”

王冰心里一颤,这件事他并没有告诉过别人,这刘子枫却能摸个一清二楚,看来的确很有门路。王冰定了定神说:“此刻,我们只谈公事,不谈其他。”

刘子枫会意一笑,将王冰等人引到了厨房。

王冰走进去一看,一下子就呆住了。只见这间厨房被擦洗得一尘不染,灶台居然用黄铜整个包了一层,光亮如新,哪有半点油烟?在灶台旁边有个铜盆,里面是漆黑的墨汁,刘子枫笑道:“小儿读书刻苦,这铜盆是用来洗笔的。刘云儿一定是摔倒时头发沾上了盆中之水,才会有墨迹的。”

王冰回头又看了王如清一眼,王如清偏过脸,对刘子枫说:“你树上拴着的这只狗不错啊,看来并非凡品啊。”

刘子枫叹口气说:“就是这只畜生,我每天好吃好喝伺候它,它不知恩图报也罢了,竟把我儿子给咬了,我正要收拾它呢!”说完,刘子枫命人拿起棍棒,将偌大一只黑狗活活打死。

王冰目睹一切,听他话里有话,不禁气上心头。但他仍压住怒意,说:“是否可以验看一下令公子的伤痕和齿印呢?”

刘俊一听,立刻爽快地撩起衣袖,露出右臂,上面果然有一处血肉模糊的伤口。此时黑狗已死,衙役们掰出狗牙来上下一对,居然和伤口严丝合缝!

王冰再也忍不住了,他狠狠瞪了王如清一眼,拂袖而去。

刘子枫对众人说:“大家看清楚了吗?我儿子是清白的,我刘家书香门第,怎会做那等伤害父老乡亲的事呢?”

一旁的王如清赶紧轻声说:“刘老爷,此事不宜过分张扬。你还是要抚慰刘老汉,这事才能善了。否则他继续上告,恐怕你也不好收场啊。”

刘子枫感激地点点头,大声说:“刘老汉是我家老佃户了,这次女儿给我家帮工,意外身亡,我也很痛心啊。虽然他听信谣言,辱我名声,但我不怪他。我决定,给刘老汉纹银三百两,外加十亩田地,以慰他丧女之痛。”

王如清见儿子痛苦万分,忽然哈哈大笑,他把儿子扶起来:“好儿子,王家后继有人了!你爷爷如果地下有知,也会含笑九泉的。”王冰大惑不解,听他提到爷爷,更是摸不着头脑。

王如清缓缓地说:“想当年,你的爷爷也是做县令的,他为人耿直,不惧权贵,被百姓称为王青天。可惜,他这青天只当了一个月。当时,县里来了马贼,在城外杀了一户人家。朝廷以治理无方为由,把他撤职查办了。后来他才知道,那马贼是假的,那户人家也是破庙里找来的死尸,是有人做圈套故意整他。他一气之下一病不起,他把我叫到床边,告诉我,读书为做官,做官要做清官,还要做聪明官。保不住自己,也就保不住百姓。能智取就不要硬攻。保住有用之身,才能为百姓做更多的事。”

王冰若有所悟:“可父亲为何之前要那样对待儿子?”

王如清解释说:“京城是个大染缸,在京做官的人,大多依附权贵,没有骨气。我怕你进京当了三年翰林,已经变了,所以故意试试你。”

王冰明白了父亲的苦心,便继续追问:“这些儿子都懂了,可您为什么要向刘家通风报信呢?这样一来,他们毁灭了证据,我们又如何伸张正义呢?”

王如清继续解释道:“就算今天你以这三个疑点作为证据,将刘俊下到大牢里,刑部随便找一个理由,比如让你找伤人的物证,让你重审,时间就耽搁了。重审至少要一个月,你哪能找到那方砚台啊,一个月时间,人证也串通好了,尸体也下葬了,胳膊上的伤也好了,到时再将刘俊释放便是。这一个月里,你肯定会被朝廷调任。给你升官总行吧,调你个粮道道台,或是河道巡察,你就管不了这案子。以后再寻你个差错,把你革职,陷害下狱也不难。你自身难保,如何为民申冤?”

王冰觉得有道理,他无奈地问父亲:“光保全了自己有何用?我还是没能帮刘老汉父女申冤啊!”

王如清淡淡地说:“这次你帮了刘子枫,你的地位已经稳固了。你只要咬紧牙关,继续忍耐就好。”

王冰惊讶地问:“可我没帮他啊!”

王如清哈哈一笑。原来是他告诉刘子枫,自己和王冰的关系,还说其实王冰也是一心要袒护刘家父子的,但是必须到现场来查验,一来做做表面功夫,二来顺理成章帮刘俊洗脱罪责。

王冰听完,不由目瞪口呆。

王如清笑了笑,喃喃自语道:“正好我也要告老还乡了。我走了,刘子枫也能消点气,不会连累到你。之前,我告诉他,别的证据都好办,唯独伤口是最难掩饰的。只有找条狗真的咬一下,盖住原来的伤痕才行。仓促间狗也不好找。于是,我又告诉他,县衙对面的茶馆里有条黑狗,是外地流浪来的。他马上就派家丁去抓了。”

王冰脑中灵光一闪,和父亲交换了一下眼神,这才露出了释怀的笑容。这天晚上,父子俩推杯换盏,把酒言欢,好不尽兴!

再说那刘老汉,他一直无法忘怀丧女之痛,很快便卖了田地,带着银子和老婆远走他乡了。

三个月后,刘俊得了急病,不治而亡。据他的妾室二丫说,临死前他像狗一样,蜷缩到角落里不肯出来,只是哀嚎。请来京城名医,说不是普通的病,治不了。

一个月后,王如清接到知府大人王冰的申斥,说他办案不明,有失官体。此时官场中知道二人关系的已经不少,王如清权衡利弊,便告老还乡了。

王冰接到了宰相的一封信,称赞他先公后私,敢于申斥父亲,接着表示:“刘家一事为意外,令尊也是好心,贵府一片赤诚老夫已经知晓,无需自责。”此后几年里,王冰连连升迁,一直升到右都御使。

隔了一年,宰相因为朋党案,被人举报。王冰趁机将搜集的宰相罪状一一罗列,奏到皇帝跟前。

皇帝一看,累累罪状条条惊心,大为震怒,彻查之下,权倾朝野三十多年的宰相终于倒下了。他的朋党门生,连刘子枫也一起被抄家下狱。

扳倒宰相后,王冰想起了父亲临走时的话,他说:“多年来,凡是牵涉权贵的案子,我都故意弄得漏洞百出,上报给知府。因为如果我据实办理,上头的人肯定挑毛病驳斥我,让我反复重审,反而贻误案情。而我故意歪曲案由,又写得荒唐无比,知府没法上交朝廷,怕被人一眼看出毛病,只得申斥我办得糊涂,我就趁机把案子翻过来。知府驳过我一次荒唐,就没法再反着驳斥我。这样我背个‘无能’的名声,却能自保,也能为百姓申冤做主,但这终究是小气的做法。你要做就做大事,要比我强。我走你不要送,王铁嘴会跟我回老家的。他父亲是行医的,被权贵所害。你爷爷帮他报了仇,他长大后考过秀才,后来我当上知县,他便跟着来了。这些年我先假意判错案子,再暗中资助原告进府鸣冤,都是借他之手。无法申冤的案子,也是借助他的祖传医术给百姓报仇的。你有机会,便回来找我们喝茶下棋……”

后来,王冰深受皇帝器重,成了一代名臣,历任各地巡抚,处处人称“王青天”。

据说,这位王青天的后堂与众不同。里面挂着一副对联,颇有意味。上联是“留住一把生灵骨”,下联是“能看黄河几丈深”,横批是“戒急用忍”。在那个时代,这也许是当青天最好的方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