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兄弟皮铺

2023-05-30
大仇没有报成,李皮匠气得把枪摔在了地上,过了一会儿,他又轻轻地把枪捡起来,抱在怀里。他想,没有一枪打死姓陈的也好,他害得我家破人亡,怎能就叫他一个人一死了之?决不能这样便宜了他!...

大仇没有报成,李皮匠气得把枪摔在了地上,过了一会儿,他又轻轻地把枪捡起来,抱在怀里。他想,没有一枪打死姓陈的也好,他害得我家破人亡,怎能就叫他一个人一死了之?决不能这样便宜了他!

李皮匠把枪卸开,认真修理一遍,排除了故障,反复试验,断定万无一失,便开始处心积虑地寻找着报仇的机会。他设想了很多灭门的计划,可自从他家被胡子抢了之后,陈家皮铺加高了围墙,修了炮台,请了百步穿杨的神枪炮手日夜站岗放哨,很难靠近,难以下手。

那个年月,社会黑暗,土匪强盗多如牛毛,有的小绺子只有十几人甚至几个人,也占山为王,昼伏夜出,打家劫舍。大的绺子有上百、上千号人,他们兵强马壮,往往大白天里招摇过市,从村镇“借道”而过,当地人叫“走胡子”。“借道”的土匪往往只是一过而已,倘若不去招惹,他们也不会祸害百姓。这年盛夏的一天,桦皮镇的上空乌云翻滚,阴风怒吼,不知从哪里来了一队土匪,浩浩荡荡地进了桦皮镇,这是一个大绺子,人多势众,都骑着战马,耀武扬威。桦皮镇家家关门闭户,人人提心吊胆,可是这伙土匪只是路过桦皮镇,并没有对百姓进行任何骚扰。李皮匠趴在门缝边看个清清楚楚、真真切切,突然,一条毒计出现在脑海里。

李皮匠虽然报了大仇,心里却痛快不起来,反而陷入了极度的恐慌和痛苦之中。他想,陈皮匠勾结土匪固然狠毒,可自己使用的手段更狠毒、更卑鄙,更是罪不可恕,真相一旦大白,他将死无葬身之地。当天晚上,他埋葬了媳妇的遗体,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桦皮镇。

李皮匠进了城,给生意人家做了几年伙计,积攒了几个小钱,买了一个货担,购进些针头线脑、胭脂雪花膏什么的日常小百货,当了个小货郎,在无边无际的林区,走村串屯,风餐露宿,一晃就过去了很多年头。

这年冬日的一天,李皮匠挑着货担,在一条崎岖的山路上艰难地走着,路面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,看不清哪里是路,哪里是沟,一不小心就会掉进山崖里。好在这条路他已经走熟了,不到中午就走出了三十里地,再走十里地就能到一个大屯子,那里人多,生意好做,每过一个月他都要去一回,每去一回都能把货担卖得空空的。

李皮匠在路边的一个小雪堆上坐了下来,歇歇腿脚,顺手从货担下层拿出了一瓶白酒,一仰脖喝了一大口,用酒驱寒解乏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。忽然,李皮匠觉得屁股下的雪堆在动,还没等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,一个人头从雪里钻了出来,说道:“你瞎眼啦,坐在我身上?”

李皮匠吓了一跳,立刻站了起来,见躺在雪堆里的是一个要饭花子,就说:“你、你怎么躺在这里,冰天雪地的,会冻死你的。”

“我命大,冻不死。”要饭花子坐了起来,一把夺过酒瓶,把瓶口塞进嘴里,“咕咚咕咚”喝个精光,转眼间,要饭花子苍白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红晕,他眯着眼瞅了一会儿,说:“你是桦皮镇的李皮匠?”

李皮匠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何时结识了这个要饭花子,说:“我不认识你呀……”

要饭花子说:“你不认识我可以,但你应该认识这个吧?”说着,他从雪堆里拽出了一张牛皮来。

李皮匠还是搞不明白缘故,也许是借着酒劲,要饭花子不遮不掩,说出了当年发生的事:“那年冬天的早晨,在城里的货栈门口我们见过面,你可怜我,给了我一个垫屁股的鹅毛垫。可那个冬天太冷了,一个小小的鹅毛垫也顶不了什么事,我想,你是好人,就把好事做到底吧,趁你们两个人不注意,我就拿了你一张牛皮,多亏了你这张牛皮啊,要不然我早就冻死了。”

李皮匠猛然想起来了,那年他和陈皮匠去货栈进牛皮,货栈的大门边是躺着这么个要饭花子,他见花子只穿了一件破烂的单衣,浑身瑟瑟发抖,就好心好意地把花子扶了起来……

“那张牛皮是被你偷去的?”

“什么‘偷’啊,我那是帮着你积德,你救了我一命,死后就能进天堂,你还得感谢我啊!”

李皮匠真想一脚踹死这个可恨的小人,他指着要饭花子的脑门吼道:“畜生,你把我坑苦了!因为那张牛皮,我倾家荡产、家破人亡,你知道不知道?”

要饭花子厚颜无耻地说:“你李家倾家荡产、家破人亡和我没关系,那是二掌柜搞错了,本应该抢桦皮镇东头陈家皮铺,我跟二掌柜讲得清清楚楚,还画了个地形图,可那个王八蛋路上喝多了,稀里糊涂地砸了西头你李家的皮铺,连一千块大洋都没抢到。你是当了冤大头,要想报仇的话,你就去找那个没用的东西,不行,找不到了,他早被乱枪打死了。”

“啊,这事是真的?”

“当然是真的,我告诉你,是我插的扦啊!”

“插扦”是土匪内部的一个行当,也叫探子,每进行一次行动前,都要先由“插扦”秘密刺探好情报,摸清路线。“插扦”虽然一般不直接参加抢劫,但同样遭人痛恨。

“你是‘插扦’?不是陈皮匠小舅子勾结胡子干的?”

“他小舅子?那时早就死了,变小鬼了!”

李皮匠悔恨难当,痛心疾首,他扔掉了货担,直奔桦皮镇而去,他要向陈皮匠请罪,他情愿被陈家刀劈斧砍,给十二个冤魂祭灵。这一天,他历经千辛万苦回到了离别十几年的桦皮镇,见陈家皮铺门前牛皮幌子高挂,人来人去,还是那样兴旺。李皮匠让人用绳子把自己绑起来,背上插着树条,“扑通”一声跪在了大门口。不一会儿,从里面跑出个人来,正是陈皮匠,他双手把李皮匠搀扶起来,解去身上的麻绳,说:“李皮匠,这么多年你去哪里了,我找你找得好苦啊!”

“我这不是自己来了吗,要杀要剐随你便。”

“这是什么话?你是恩人,我应该报恩才对啊!”

一句话说得李皮匠如坠五里迷雾:“我是什么恩人?”

陈皮匠把李皮匠请进屋里,摆上宴席,又是夹菜又是敬酒,之后双手抱拳说道:“那年,多亏你去给自卫团报信,赶走了胡子,要不然,我这条命早没了,陈家也得被灭门,哪还有今天?你是我陈家今生今世最大的恩人,请受我一拜!”

李皮匠急忙拦住了陈皮匠,毫不隐瞒,实话实说:“是我找来了自卫团不假,但你还不知道胡子为什么要砸你陈家的。”他想,一旦陈皮匠知道了事情真相,肯定翻脸不认人,没想到陈皮匠竟然说:“知道,是我家炮手的枪走火了,打死了胡子二当家的。”

什么,怎么会是炮手的枪走火了?李皮匠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—狂风大作,一声霹雷惊天动地,他的注意力非常集中,只知道自己的“洋炮”响了,根本没有听到还有别的枪声,他也曾经想过,自己的枪法怎么那样准?那杆破枪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威力?但一直没有找到别的答案。不过,不论怎么说,自己还是个罪人、恶人,他把自己如何无端怀疑,如何做了卑鄙阴损之事全说了,陈皮匠竟然宽宏大量,说:“当时我也知道有人搞鬼,但招来大祸的,真是我家炮手手里的那杆快枪,千真万确,当时我在炮台上,就在他身边。那年因为一张牛皮,咱们伤了和气,你恨我,我也理解,因为我也同样恨过你,还曾想过,要是我那小舅子活着,非叫他来为我出一口恶气不可。兄弟,过去的事,就让它过去吧。”

“大哥—”

一声“大哥”泯千仇,李皮匠和陈皮匠重归于好,紧紧地抱在一起。后来,两家合伙开了一家大皮铺,集红皮、白皮于一家,就叫“兄弟皮铺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