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后一班岗
那人上了车,定了定神,才说自己是附近镇上的民工,今儿个活完得早,吃了晚饭没事瞎转悠,在铁道边遛食儿,不想就碰上了这家伙:“要不是您二位,我就没命了。”
人好办,熊呢?
估摸着没什么大问题,仨人小心翼翼地下了车。那老头胆大,蹲在熊身边,不时好奇地摸摸它。
赵建波远远围着熊兜了一圈,犯了难。眼看那家伙被撞得不轻,丢这不管吧,保不齐它待会儿醒来一肚子邪火,万一遇上了走夜的巡道工或其他什么人,可就危险了;管吧,怎么管?这可是国家保护动物,打死了犯法。
“要不这么着吧,孩子哭了给他娘,”刘天祥有了主意,“咱们把它抬上车,送到前面的青石庙车站,让站上处理,不就两不担责了?”
正说着,车上的电台响了,是青石庙车站值班员打来的,他催促1237次快走,还说8次特快就要到啦!
8次特快旅客列车可是这条线上的头牌,自出道来,在这条线上遇神杀神、遇魔斩魔,横着呢,要把它的点给砸了,路局问责下来,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。
原来,被丁师傅用那种几近婴儿抓周的方式一语惊醒后,赵建波就拜丁师傅为师,跟他搭了班。两人师唱徒随,相处得很是融洽。不久,赵建波考上了司机,在单独开车前,两人搭班跑最后一趟车,正是6G车牵引的1237次。
车开出不久,丁师傅发现制动系统压力异常,判断是后司机室的轴套又冒了出来。用土办法安装的轴套,精度比较差,一过热就容易冒出。按规定遇到这种情况,只须勤瞅着点,隔六七分钟用检车锤往里敲一敲就成,可以维持到终点再做处理。因为那地方挺关键,是刹车系统的核心部位,万一出了错,会引发刹车失灵,进而导致整个列车失控。
可赵建波坐不住了,这是他最后一次跟班,最好尽善尽美,于是他抓起工具钳,找了个配件,想把出了问题的轴套换下来。
丁师傅见状,心一沉,但他一寻思,从技术角度讲,这也确实不是什么太难的活,依赵建波的能力,又有那把专用钳,应该不是个事儿。
就这么一迟疑,赵建波已跨进了走廊。
丁师傅正悬着心,猛然间火车“咚”地颠了一下,接着,就见赵建波气急败坏地跑了过来:“师傅,不好了,钳子……掉道上了!”
刚才,赵建波弯腰拧下旧轴,顺手把钳子叉到开着的车窗棱上,正要去拿新轴,这时车身突然一震,钳子被颠飞出了车外。这下他懵了,要想安上新轴,非得这把钳子不可,别的工具根本不好使,他也是自恃有这把钳子在手,才耍了这把胆大,不想就捅了这么大的娄子!
没了钳子,配件拧不进去,列车的刹车系统会马上失灵!
丁师傅的脸白了,两人正面面相觑,车载电台里传出了8次特快与各车站的联络呼叫!
依照行车计划,他们应该在青石庙站停车,会让8次特快。而眼下,列车正处在千分之三十三的大下坡上,如果失了控,会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冲过青石庙车站,与满载旅客的8次特快正面相撞。真那样的话,这恐怕是明天世界各大报纸的头条了。
时间一秒秒过去,丁师傅不得不做了最坏的打算,他抓起了话筒:“青石庙车站,1237次呼叫!1237次机破,可能要失控了!”
“失控?请再重复一遍!”车站值班员惊呆了,确认后飞快回复,“1237次接通避难线,听到请回答。”
丁师傅有些哽咽了:“接通避难线,1237次明白!”
见两人轻描淡写就做出了处理决定,赵建波以为问题不大,松了口气:“师傅,啥是避难线?”
丁师傅没回答,侧身扫了赵建波一眼,凄然一笑:“小子,我现在切掉所有动力,前面是个小上坡,速度降下后,你跳下车,赶紧寻钳子。这段路坡道大,所以线路呈8字形盘绕,左前方山坡上的那棵大树就是8字交会点。五分钟后你赶到那儿等我,我拉你上车,再想法把轴装上去,记住,要快!”
两人正各怀心思,走廊的门开了,那个斗熊的小老头满脸愧色地跨了进来:“你们说的话,我在后面都听到了。”
这老头就是刘全喜,出事那天,他因戏班迟迟不能装车而心烦,便顺着铁轨散心,顺手在路边拾了个道钉,见有列火车过来,就把道钉放在铁轨上,想让火车轧扁了,他再打磨打磨,好做把剃刀。没想到那玩意把火车震了一下,车一跳,不仅把赵建波叉在车窗棱上的工具钳震飞了,酿成了滔天大祸,也把刘全喜砸了个头破血流。
刘全喜痛心疾首地说:“我脑门上的疤就是这么来的。”后来遇见天祥妈,他只说钳子是铁路边捡的,天祥妈还当是冥冥之中的某种缘分,把它收藏了起来。
再后来,刘天祥对生父之死产生了怀疑,惦记着这事,暗中一直对赵建波耿耿于怀。今儿一早,得知赵建波机班的出乘计划后,他觉得是天赐良机。恰巧刘全喜的马戏班正在黄牛铺庙会上演出,狂喜之下,他拨通了手机,央求继父同他共设了这个局。
于是,刘全喜在预定地点假装与熊搏斗逼停了列车,趁着混乱,他藏在了后司机室走廊里,跟赵建波玩开了躲猫猫。刚才,刘天祥借巡视之机,把偷拿的钳子交给了刘全喜,让他待会儿掐着点把那根轴拧下来。约摸完活后,正赶上列车上坡减速,刘全喜就可以带着熊神不知鬼不觉地跳车而去,事后就是赵建波有所怀疑,也只能猜想是黑熊挣脱了捆绑,无意中打开司机室门逃了。
之所以这么做,是刘天祥想弄出与当年一模一样的故障,看赵建波怎么处理,并判断父亲当年是不是必须要死,这样可比他整天在资料堆里瞎琢磨强多了。
当然,刘天祥还留有后手,那就是最后关头,他会拿出钳子,剪断那两根红色导线,以确保车能刹住。整个过程中,马戏团里的黑熊月月不过是用来吸引赵建波、掩护刘全喜的障眼道具。
一切似乎天衣无缝,可偏偏没想到刘全喜年纪大了,手腕上力道不够,拧到一半再也拧不动了,他灵机一动,忙给黑熊月月松了绑,然后指着搭在轴上的钳子:“月月,上!”
月月“呼”地一掌拍去,力大又失了准头,“啪”一声,钳子掉在了地板上,那根半突出的轴竟给拍弯了。眼见轴眼里开始慢慢往外喷气,刘全喜慌了,忙来找刘天祥,结果听到了两人的对话。
“天祥,我本就不同意你这么干!”刘全喜一个劲地摇着头。刘全喜的突然出现,让赵建波猛吃一惊,而就在这时,一个意外情况使赵建波叫了起来:“制动压力表出现了异常!”
赵建波让刘天祥接替了操控,自个儿往后司机室跑去,一推门,傻了,只见后司机室里乱糟糟的,他的那个拉杆箱,原本放在角落的,现在已被撕得稀烂。而黑熊月月蹲在地上,正狂吞着一个纸质食品袋,袋里装着赵建波带的面包饼干等跑车干粮。赵建波不知道,刚才月月见刘全喜一去不返,耸着鼻子到处乱嗅,把那些干粮从拉杆箱中扒了出来。
赵建波顾不得月月,他俯身一瞧,嘴唇哆嗦了:轴被月月拍得变了形,就是用钳子也拧不下来了,眼看压缩空气“噗噗”往外喷,他的脸变紫了:当年的危机重现了,而且有过之无不及!
列车又行驶到了那个小上坡,车速慢了下来,赵建波让刘全喜带着月月赶紧下了车,紧接着,他从地板上拾起那把工具钳,又回到了前司机室,冲已有些昏了头的刘天祥勉强一笑:“我就不让你下车了。”
说完,赵建波窝下身,在司机台下用螺丝刀启开个盖子,在乱麻般的电线中,选出了两根红色导线,他把那两根线压在钳口上,**剧烈起伏着:“天祥,你可以单独操纵列车了。”
刘天祥感觉出了不妙:“师傅,你来操纵列车,让我来剪导线吧!”
赵建波憋得快喘不上气了:“天祥,知道我为什么不跑车了吗?上次体检,我查出了心脏病,不适合乘务工作了。本来我带着药,跟面包饼干一起放在食品袋中,可被熊给囫囵吞了,我一急一激动,病就犯了。如果你来剪导线,万一出个意外,我又不行了,这趟车就一点指望都没了。”
“意外?”刘天祥一愣。
丁师傅当年虽然还没咬断红线就坠车身亡了,却给后人留下了线索和理论思路,不过,电力机车是复杂的,理论和实际往往有很大出入,再说路局也不可能赔上一辆机车,让你去验证一个玄乎的猜测,所以,剪断导线后,机车到底会怎样,还是没有明确结论。
赵建波艰难地点点头:“我估摸剪断后,车上所有保护性电器也会被烧毁,那就极可能引发意外,所以我把你留在车上,以备不测。”
正说着,电台准时传出了8次特快与各车站的联络声,刘天祥急了:“师傅,这次不一样,只要坚持到青石庙车站,就有救了。”
的确,情况不同了,当年是单线铁路,而现在早已修了复线。不过,就算是复线,两条线相隔只有数米,如果1237次失控脱了轨,仍有可能对8次特快构成威胁。
赵建波两眼一闭:“来不及了,记住,好奇心太强的人易钻牛角尖,你思虑太多、心胸不广,根本不适合跑车,回去后,你就换岗吧。唉,这又是个教训啊,其实,我们铁路人就是这么一辈辈在教训中成长起来的,可是这次,太沉重啦!”
说罢,赵建波一咬牙剪断了电线,只听“噗”的一声,他面前腾起了一个高压磁暴形成的小火球。与此同时,他一声惨叫,被电击倒在了地上,缩成一团痉挛着。
刘天祥根本没想到实际操作中会有这么个后果,他欲哭无泪:“师傅—”
这时,电台内传出了吴主任的声音:“赵师傅,小刘,我在青石庙车站,车上还正常吧?”
原来,吴主任把小王叫去怒斥,小王见事儿闹大了,撑到最后不敢隐瞒,将他与刘天祥合谋的事全盘托出。吴主任闻言大惊,带着小王乘别的车先赶到了青石庙车站,想把刘天祥半道截住换下来。
这当儿,刘天祥镇静了下来,拿起了话筒:“赵师傅昏过去了,详情以后再说,时间紧急,请备好心脏病药!”吴主任一怔,言简意赅却意味深长:“药车站上就有,我这就叫他们去拿。好的,小刘,全看你的了!”
放下话筒,刘天祥心跳如鼓:迟迟不见列车刹车系统起死回生,难道这办法只有理论上可行?难道又要再次开通避难线?他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,时而扭头看看倒在地板上的赵建波,时而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。终于,他绝望了,哆嗦着手抓起话筒,正准备向车站说明实情,就听“噗”的一声,车身一沉,车速缓缓降了下来……
刘天祥悲喜交集地流下了眼泪,大声呼叫:“青石庙车站,1237次呼叫!”
刘天祥明白,这是自己最后一班岗了,而这班岗,又是多么惊心动魄,充满遗憾和懊悔啊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