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死门

牌九中有一种牌局叫“生死门”，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，李跛子讲的第一个故事就是“生死门”的由来。

当年，秦始皇为了修长城，抓了无数壮丁。壮丁们见工程浩大，不知道修到什么时候是个头，就越来越消极，甚至有人联合起来反抗。

几次镇压之后，秦始皇觉得长此下去不是办法，就召集了身边的谋士，要他们想一个法子，让壮丁不再造反，修好长城。于是，谋士们绞尽脑汁，发明了牌九和骰子，并制定了游戏规则。

牌九共三十二张牌，根据当时的等级分为“天地人娥长士杂”等各色牌样，按照长城的模样垒在一起。玩家共分四方，轮流坐庄，推出八张牌，分为四份，然后玩的人按掷骰子的顺序拿牌，根据拿到的两张牌九搭配的点数比大小，旁边的人也可以参与。

牌九送到了长城脚下，很快引起了壮丁们的兴趣，劳作之余，有了这种娱乐，可以暂缓思乡之情，也不再觉得时间难熬了。不久后，壮丁们不再满足于简单的游戏，开始赌起可怜的薪水来，输了薪水，就赌衣物和食品。谋士们看在眼里，乐在心里，这正是他们制造牌九的真正用意。壮丁们一旦开始赌博，就会相互猜忌，相互仇视，再也不会联合起来造反了。

长城脚下，赌博之风愈演愈烈。赢了的人不但可以吃好穿暖，甚至可以用多余的财物指使别人干活。

这些赌徒中，有一个叫做万喜良的白面书生，运气特别差，他刚刚和妻子孟姜女结婚三天就被抓来了。可他的霉运并没有结束，他每次赌牌九都是输多赢少，所以不得不干最重的活，吃最差的食物。

这天，万喜良又将晚饭输掉了。他输红了眼，就脱下身上仅有的一件棉衣，和几个玩牌九的人说：“我们再赌一局。”

几个人看了看万喜良的棉衣，因为他新婚不久，棉衣还是新的，就点头同意了。当时的牌九，点子都在面上，庄家可以随意码放，全靠掷骰子凭运气拿牌。万喜良在心里暗暗地祈祷拿一个最大的点数，赢回自己的晚餐。

不幸的是，万喜良又输了，他拿了一副最差的牌，他的棉袄也没有了。饥寒交加的万喜良灰溜溜地离开了人群。夜里，他不知被冻醒了多少次，也不知道被饿醒了多少次。万喜良悲哀地想，我可能活不到明天了。

第二天，李跛子还是照常和黄三爷下棋，当裁判的郑飞却如坐针毡。黄三爷眼看就要输了，他猛地一推棋盘，说道：“不下了，不下了，你开始讲第二个故事吧。”

这个故事发生在民国二十二年的东三省。

牌九发展到这个时期，已经成了人们主要的赌博工具，也开始出现了五花八门的老千。行内有个叫顾大同的老千，传说他从来没有输过。他在五十大寿的时候，宣布从此金盆洗手，永不涉赌，如有违背，天地不容。话说到这份上，大伙儿知道顾大同是铁了心戒赌了。

不料三年后的一天，一队伪军进入了顾府，在众目睽睽之下请走了顾大同。顾大同被请到了一座日式建筑里，这时，来了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。顾大同一看，不由得心里一惊，这不正是日本人封的伪满洲国皇上溥仪吗？他把自己找来会有什么事呢？

溥仪告诉顾大同，日本的关东军长官武藤一直崇尚中国文化，特别喜爱牌九，所以想要和溥仪玩一场牌九赛。溥仪让顾大同到时候作为满洲国的一员代表，上台参赛，而且一定要赢，为满洲国挣回一点脸面。

顾大同心里暗笑，挣回一点脸面？祖宗的脸都被丢光了，靠牌九能挣回什么脸面。但表面上顾大同只是客气地说：“我实在是牌技平平，而且我已立下毒誓，永不涉赌了。”

溥仪一听，脸就沉了下来，甩袖而去。不一会儿，就命人将顾大同关进了一处阴暗的地牢，罪名就是欺君。在伪满洲国，“欺君”仍然是死罪。

顾大同却并不生气，他坐在地牢里，静静地回想这一辈子犯下的罪过，就是判个死刑也不为过。看来，真的是报应来了。

第二天，地牢里进来一个人，自称是满洲国的亲王载沣，来劝顾大同出战，顾大同一声不吭。载沣没了办法，只好告诉顾大同这次赛事的原委。

亲王告诉顾大同，这次皇上访日归来，武藤逼迫着他发表一份《回銮训民诏书》。皇上看过之后，觉得实在是有辱身份，就不愿意。武藤不阴不阳地笑着说，要不就来一场中国的牌九友谊赛，赢了就可以不签，输了就必须签。大家心里都清楚，日本人胁迫着皇上，这是给他一个台阶。但皇上还是费尽心机，让人打听到了高手顾大同，想扳回这一局，等到日后重复河山，再图奋起。

说到这里，载沣已经声泪俱下，哀求地看着顾大同，请他能顾全大局，赢下这一局，如若不然，就等于诏告天下，皇上是日本人的奴才了。顾大同听完后，双目紧闭，过了半晌才恨恨地说了一句：“我上！”

载沣心中暗喜，这可真是一着险棋，把这么机密的事告诉了顾大同，实在是下下之策。等到顾大同赢了牌局，必须立即将他杀死，不留后患。顾大同哪里知道载沣的心思，他只是受不了日本人的跋扈，决定破戒，杀杀鬼子的威风。

第二天就要开赛了，顾大同连夜制作起牌九来。载沣不明白，为什么牌九还要赶制，顾大同告诉载沣，这是他的独门绝技—“暗花”牌九。暗花并不稀奇，稀奇的是顾大同做的暗花，是在牌九的黑白相交处，利用光的折射原理，在特定的角度才可以看到做下的记号，只有这样，他才有机会做出“生死门”。载沣还不放心，毕竟生死门的胜率只有四分之三，那么还有四分之一的输率，怎么办？顾大同微微一笑，说他自有分寸。

第三天一早，郑飞早早摆好棋盘，想等李跛子下完棋再继续讲故事。李跛子却挥了挥手说：“今天直接开始说第三个故事吧。”

话说二十年前，有一个败家子，输得欠下了一屁股赌债，走投无路，来到河边，准备自杀。这时，一个中年人走了过来，他自称老五，说自己在赌场上见过败家子，知道他输了很多钱，问他想不想扳本。败家子心想，这不是废话吗？可他现在再也没本钱去扳本了。老五笑了，说：“扳本是去赢钱的，要许多本钱做什么？”

老五告诉败家子，他有一样好东西叫“透视牌九”，可以轻松地看出生死门。败家子这才知道原来牌九上还有生死门的说法。老五答应帮败家子赢回所有输掉的钱，但是败家子必须先帮他去设一个局。败家子此时已经走投无路，只有答应老五。

败家子装作和老五不认识，去参加了老五设下的一个赌局。败家子在赌钱的时候一直戴着一副眼镜，通过这副眼镜，他能把每一张牌九都看得清清楚楚。根据生死门定律，赢钱自然不在话下。就这样，没用几场，老五就将那个叫做三哥的人的钱赢得精光。听说那三哥和败家子一样，连卖房的钱都输光了。

赌局结束，败家子准备和老五分赃。老五却哭丧着脸说：“三哥是我亲哥，要不然他会这么容易钻入圈套？我找你来赢他的钱，是因为我现在缺钱做生意。这些钱，等我周转过来，肯定还是要还给他的。毕竟，我们是亲兄弟。”

败家子心里一惊，老五分明就是想赖账。可随后他一打听，才知道，老五和三哥是真的亲兄弟。这时，老五又找到败家子，对他说：“我又看上了一个冤大头，很有钱，你再跟我设个局，赢了钱，我连上次那份一起给你。”败家子经不起诱惑，就答应了。

老五带着败家子去了赌局，很轻松地就赢了几场。输家是个胖子，他突然翻脸，说怀疑败家子出老千，说罢，就招手叫来几个彪形大汉。败家子心里暗惊，想求助老五。不料老五还没等败家子作声，就冲上前来，拽下了败家子的眼镜，还从败家子的身上搜出骰子遥控器。老五装作气愤地说：“好你个小子，敢出千，这下有你受的了。”

胖子冷笑着说：“按道上规矩，出千的，给我挑了他的腿筋！”两个彪形大汉上来，二话没说，就动起手来。

败家子一声惨叫，鲜血遍地。最后，他忍痛给胖子打了一张巨额欠条。到了这时候，败家子终于明白，自己上了老五的当，一定是老五和胖子串通好，以自己出千为借口，想赖掉从三哥那骗来的钱。

从此以后，败家子成了跛子，他实在咽不下那口气，寻思着报复。终于有一天，败家子偷偷地找到老五家，一把火烧了他的房子。为了出这口气，败家子被送进了监狱，判了四年刑。

败家子进监狱之后，却听说老五根本没事，那一天，他和家人正巧都出门去了。败家子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失败，在监狱里，他又一次想到了自杀。

说来也巧，败家子的消极情绪被一个判无期的诈骗犯发现了。诈骗犯听说败家子的事后，哈哈一笑说：“这么点破事就想死？这样吧，你自杀前告诉我一声，让我救你。这样一来，我就可以立功减刑。”败家子哭笑不得：“告诉你了，我不就死不成了？”诈骗犯神秘地附耳过来说：“等我教你学会真正的千术，你就再也不想死了。”

诈骗犯告诉败家子，老千其实分文千和武千。武千是靠道具出千，赢不到大钱。而文千则不一样，文千的赌具全是真的，不怕人检验，靠的全是手上功夫。文千包括偷牌、换牌，最高深的就是“过桥”，可以把手中的两张牌在不知不觉中换成想要的任何点数。

败家子听了，又心动了。于是他搓好一根棉绳，趁还没开饭，来到饭堂，在梁上打好绳结。准备把绳子套上脖子时，他看了一眼诈骗犯，诈骗犯鼓励地点了点头。败家子长叹一声，把脖子放入了绳套。两脚离地的时候，他听见诈骗犯歇斯底里地叫嚷着：“有人上吊了！”然后，他就失去了知觉……

李跛子的第三个故事讲完了。这时，一直沉默的黄三爷突然深深地叹了口气，说：“还真是巧了，这个故事我以前听人说过，不过，我听的是故事的另一半，讲的是那个败家子进监狱后，老五是怎么变傻的。”

黄三爷说，老五是个聪明人，他从三哥那里骗来钱后，就做起了生意，生意越做越大。而三哥赌输后没钱过日子，就想去向老五借点。这天，他来到老五新房的院子里，正准备推门进去，却听见屋里几个人在说话，一个人说：“这样不好吧，要是把我表哥的钱都赢光了，我以后怎么见他？”老五骂了一句：“只要能赢钱，管他是谁，做老千就必须六亲不认。我三哥是我亲哥，我不照样做局赢光了他的钱？”

屋外的三哥一听，这才恍然大悟，原来自己以前都是被兄弟设局骗了。从此，三哥恨死了老五，发誓再不与老五往来。

这年过年，老大请兄弟们一聚，两兄弟只好又见面了。席间，三哥来了气，非让老五陪他喝酒。老五说一会儿要开车，三哥就火了，说：“你是不是看不起三哥？”老五没办法，只好陪他喝酒。三哥左一杯，右一杯，直把老五灌得东倒西歪，心理才平衡了一点。散席后，老五坚持要开车走，老大不放心，就让老三和老五一道，有个照应。

在车内，三哥借着酒劲，再没有顾忌，和老五吵了起来。老五却一直抵赖，气得三哥让老五停车，自己下了车。就这样，老五开着车先走了。

三哥走到半路，发现一辆车翻倒在路边的水沟里，到近前一看，竟然是老五，老五出车祸了！老五看上去没受什么伤，只是昏睡在车座上打呼噜。三哥刚想去叫醒老五，但一想起他干的缺德事，火又上来了：你小子活该，让你在这儿冻一夜！想到这儿，三哥就转身离开了，继续往前走。

回到家中，三哥的酒已醒得差不多了，想起躺在路边的老五，毕竟还是不放心，于是又返回车祸现场，却怎么也叫不醒老五了。

老五被送到了医院。医生说，多亏有人发现，要不然这么冷的天，连伤带冻一夜，性命就难保了。现在虽然救活了，但因为大脑受到撞击，伤者已经变成傻子了，如果车祸发生时就能解救伤者，或许不会是这个结果。

三哥听罢，心里懊悔万分。老五是酒驾，没有得到赔偿。他醒来后，除了说一句“三哥，对不起”之外，什么话都不会说了。三哥见状，更加内疚，他发誓从此彻底戒赌，好好带着老五过日子。

可傻子老五却不领这份情，一见到三哥就想跑。终于有一天，老五跑丢了，三哥找遍了各地也没找着。最后三哥也老了，进了养老院。直到两年前，有个城市的天桥下死了个傻子乞丐，正是老五。三哥这才赶往那里，收了老五的尸……

黄三爷的故事也说完了，他的眼里含满了悔恨的泪水，突然，他苦笑起来，说：“李跛子，原来你就是那个戴眼镜的小子。想不到你最后也会和我一样，陪我在这养老院里等死。”

李跛子无奈地看着黄三爷说：“三哥，在打听老五下落的时候，我就知道你住在这儿。心灰意冷之后，我就到这儿来和你作伴了。毕竟，我比你年轻，什么事也有个照应，我这是在给自己赎罪，也算了结老五的一个心愿。虽然我恨他，但他念叨的那句话，我记在心里。我一直想和你说出实情，但话到嘴边，总是说不出口，今天趁着这个机会，向你认个错！”

黄三爷摆了摆手：“其实，这事也怪不得你，你也是赌博的受害者，我们都是咎由自取啊！”

屋里一时陷入了沉默，坐在一旁的郑飞也深深地埋下了头，一言不发。

黄三爷这才想起郑飞的事，对李跛子说道：“不管怎么说，今天是高利贷的最后一天期限，看来你还要再拿出绝技帮郑飞一次，帮他还清赌债，让他能重新做人。不能让他再像我们一样，越陷越深了。”

李跛子笑了笑说：“能救他的人只有他自己，你还是问问他自己吧。”

黄三爷不明就里地看看李跛子，又看看郑飞。只见郑飞沉默了半晌，终于抬起头说：“李叔，你的意思我明白了。”说罢，他掏出一个手机，拨通了一个号码说：“刀哥，你们不用再来演戏了，‘过桥’绝技我也不想学了，就这样吧。”

黄三爷懵了，不知道这到底闹的是哪一出。

李跛子微笑着点了点头，对郑飞说：“其实从你给我们下棋当裁判、我看到你那双手的时候起，我就知道你也是个老千。你手上的茧在无名指和小指之间，这不是正常的茧，是练牌留下的。后来，我又托以前的朋友查了你的来历，知道你是怎么入的这一行。我猜，你可能是为了‘过桥’而来。等到你让那个什么刀哥来演这场戏，我就心知肚明了。你们这是诱我出手，想求我教你，对不对？所以，我才和你说了三个故事，你明白了吗？”

郑飞用力地点了点头，说：“李叔，黄叔，当年我做豆腐渣工程犯了事，欠下许多债。我一直心理不平衡，想着怎么捞横财，才入了老千这行，可日子却过得越来越差，还整天提心吊胆。我以为是自己千术不过关，今天，我总算明白了，我的事怪不得别人，怪只怪我耍小聪明，才走上了绝路。如今我还年轻，应该还来得及。我这就收拾东西回家，远离赌博，重新做人。”

李跛子笑了笑：“果然是个聪明人。”然后转身拿出了棋盘，说：“三哥，趁郑飞还没离开，让他再给我们当一次裁判吧。”黄三爷想了想说：“来就来，谁怕谁？虽然你是老千，但每次我偷偷移动棋子，你不也没发现？”

106室里飘出两个老人爽朗的笑声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