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谁是第一神探

2023-05-30
一个多月后,张问陶来到山东莱州府上任。不久,省里便发下来一个疑案。张问陶看了案卷,却发现这并不是个新案,而是发生在十五年前的一个积案。...

一个多月后,张问陶来到山东莱州府上任。不久,省里便发下来一个疑案。张问陶看了案卷,却发现这并不是个新案,而是发生在十五年前的一个积案。

原来,在乾隆四十九年,莱州府昌邑县有一个叫做彭举的差役,因为公事逮捕了当地村民陈凯。村民陈凯在解押来府的途中突发疾病而死,差役彭举禀明情况后,县官命收殓安葬,通知家属,还给了些抚恤银子。原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罢了,但过了一年,死者的亲属告状说:差役彭举在路上索贿不成,愤而殴打陈凯至死。这一下可把事情弄大了,有的说苦主口说无凭,有的说知县有意庇护。

苦主不服,不断上告,此案从知府到按察使,再到巡抚,上上下下、来来回回不知审了多少次,竟拖了十多年不能解决。现在,正巧乾隆御封的“大清神断”张问陶来莱州做知府,山东巡抚就有意将此案发到莱州府,让这位神断再审。

那天春光明媚,听说“大清神断”张问陶要开棺验骨,将本地十多年未破的旧案当场审清,昌邑县的百姓潮水般地涌到陈家坟地瞧新鲜。到了巳时,张问陶、莱阳道道台李薄清和三品按察使张云先后到了。

张问陶命人摆上香案,祭了鬼神,然后下令起棺验尸,几个差役将陈凯的棺材抬出。这时,官吏、杂役连同围观的百姓,上千号人的眼睛都盯在那具棺材之上。

棺材一打开,因棺木板材薄,尸体已被腐土所埋。仵作将腐土轻轻剥去,露出森森白骨,再小心翼翼地将尸骨摆正之后,便退到一旁。

张问陶走上去,先命人将一层崭新的芦席盖在尸骨之上;接着又让人抬着几桶水和几筐土上来,将土、水揉和成泥,然后在尸骨四周筑成坎垄,将尸骨围在其中;第三步是让人把一大桶醋抬过来,张问陶亲自持瓢,一点一点地将醋注入坎垄之中,等醋淹过尸骨之后,他便停下来等待。又过了一会儿,张问陶命人撤去芦席和坎垄,醋流了一地,又露出骨头来。这时的骨头,已成蒸过的样子。张问陶细细勘验了好一会儿,突然笑道:“尸骨上只有头骨后侧有紫血伤,痕迹有一寸见方。紫血痕乃是肉伤入骨之状,可见陈凯是被殴致死。”此言一出,下面的百姓哗声四起,有的交头接耳、窃窃私语;有的半信半疑、翘首以待。

正在这当儿,有人疾步走来,他是衙门里的一个捕头,脸黑黑的。只见他飞奔到尸骨前,蹲下身来察看一番,接着也舀了一瓢醋,轻轻地浇在尸骨上,然后,那捕头回转身来,跑到张问陶面前,施个礼道:“张大人,我是本府步快班的一名捕头,名唤任韦。您方来上任,所以并不认得我。方才您恐怕验得不确,其实这道伤痕是可以洗去的。”

此言一出,在场的上千号人,没有一个不惊的。张问陶的眼睛紧紧盯着任韦,说道:“你可有把握确定这伤痕果真可洗去?如若有错,你此举便属僭越,要受罚的!”

“大人放心,绝不会错的!”

“好!”张问陶点点头,喊道:“拿水来!”一会儿,一个衙役拎着一桶水上来。众人都屏住了呼吸,想看看这个和“大清神断”叫板的人,是不是真的说对了。

张问陶亲自用水冲洗尸骨上的紫血痕,那一刻,怪事来了,只见水到色去,骨白无瑕,刚才被张问陶认作被殴致死铁证的紫血痕竟然真的被洗去了,旁边的衙役都禁不住叫起来:“洗掉了,洗掉了!”

众人都紧紧盯着张问陶,看他如何下台。张问陶面不改色,不慌不忙,他命人把苦主叫上来,问他们还有什么话说。苦主见了这般情景,知道铁证如山,再说也是无益了,都说情愿息讼。

张问陶叫人重新安葬了陈凯,了结了此案,这才问任韦道:“《洗冤录》上并没有说到这种情况,你又是如何辨明的呢?”

任韦笑道:“启禀大人,我看其骨伤处的紫色,中间色重而四围色轻,像日月之晕一样,越向外色泽越暗淡,而真正的紫血痕形状正好相反,所以小的判断这个血痕只不过是尸体腐烂时,从尸肉上渗出的污血沾染所致。”

按察使张云在一旁听得明白,点头道:“好厉害的一个捕役,怎么以前没听前任知府提过你?”

任韦微微一笑,说:“小小一个捕头,不足挂齿。不过,‘大清神断’的名头,也仅是如此而已,卑职总算是见识了。”

因天色已晚,当夜张问陶和陈文伟就留宿在潍县的县衙。到了五更的时候,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击鼓喊冤,鼓声震天响,隐约还能听到嘈杂的人声。张问陶便从侧门进了大堂的耳房,这个耳房与大堂相通,能很清楚地看到大堂上的情形。

堂上坐着知县林震阳,堂下有一老一少两个人跪着,老者叫林宝光,少年叫林继业。林宝光是当地的一个大户,在五十三岁的时候才有了儿子林继业。到他年近七十的时候,儿子还小,就请了自己的表侄来做管家。表侄姓张,因左手有一只赘指,所以人称“张六指”。张六指总理林家产业,持筹握算,井井有条,只是少年轻薄,常有风流韵事。

这年林继业十九岁,与同县一个杨姓富家的女儿结亲。迎亲这日,按山东风俗,新娘应该先入洞房,新郎陪客。张六指也在席上喝酒,吃吃喝喝一直闹到三更,张六指突然小肚子疼痛,便急难忍,告辞回家去了。

留下的人又闹了一个更次,这才散去。林继业醉醺醺地来到洞房,只见屋内早灭了灯,他点着了蜡烛,看到新娘已经宽衣入被睡着了。这可不合新婚规矩呀!新郎未入洞房,新娘应当坐床相待才是。林继业正疑惑时,新娘蒙醒来,见林继业正在秉烛瞧她,慌忙捂紧被子,大声呵斥道:“你是何人?怎敢私自闯入洞房?”

林继业笑道:“你是我老婆,我是你夫婿,为啥不能入洞房?”

新娘听了此话,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,突然放声大哭:“有一个六指的男人,已冒充新郎,将我污辱了,刚走了不一会儿。”

林继业一听,头立刻就大了,新娘所说的六指不就是张六指么?他又想起张六指中途离席,立时怒不可遏,拔出墙上的挂剑,奔出门去。

林家和杨家送亲的人听到新房内的哭泣声,派了女眷过来探问,知道缘由后,大伙儿都骂张六指是畜生,一齐操起粪叉、菜刀、擀面杖等家伙,直奔张六指家,把他痛打一顿,送往官府。

知县林震阳听罢陈述,便传唤张六指上堂。张六指到了堂上, “扑通”跪下,大喊冤枉。

林震阳按程序问完张六指,又命人传新娘对质,但派去的人很快回来说,新娘已经上吊自杀了。

林震阳对审案并不在行,只好请陈文伟代审。陈文伟暂将张六指收监,又命林家、杨家管事的当堂写出婚礼时在场的亲朋名单,再派了书吏按名单一一检查、询问,结果只有张六指一人是六指。

陈文伟又派人查访张六指平素为人,得知张六指为人虽无大过,但确实有过男女苟合之事。一番查询之后,陈文伟觉得再无遗漏之处,案情真相已白,便将张六指提到大堂之上,说道:“前有腹疾之托,后有行奸之事,天下哪有如此的巧合?若不从实招认,本官可要大刑伺候了。”张六指只是口称冤枉,但无从辩起。

陈文伟正要掷签动刑,有人在一旁喊道:“且慢!”一看,张问陶从耳房中走了出来。陈文伟一愣,问:“张大人有何见教?”

“重刑之下,焉有实言?现新娘已亡,见过他的人证已经没有了,现场也未勘察,尚未得到物证。人证、物证皆无,怎好就用重刑逼供?不如暂且押在监牢,再细细审验不迟。”

自从张问陶到山东就任以来,陈文伟处处觉得他压自己一头,一直耿耿于怀,一心想着要找机会让张问陶吃点亏,以显出自己的能耐来。昌邑县验骨之后,自己胜了张问陶一局,不料又让张问陶河边识船扳成平局。这一回夜审奸案,他是绝不能再让张问陶抢了风头的,所以他断然拒绝:“张大人说的未必没有道理,但这个案子既是我审,就不劳张大人操心了。”

柳贯财的府院就在镇口,院墙修得老高,在墙角和门旁,还修着角楼和塔,有人在里面守卫。

张问陶命其他人守在院内,自己和陈文伟跟随着管家,走进了发生命案的屋子。柳贯财的夫人柳徐氏因丈夫死于非命,她神情黯淡,面色凝重。

据柳徐氏说,命案发生在老爷的书房里,平时柳徐氏和一个丫环睡在后边的卧房里,而仆人们都睡在厢房那边。卧房、书房都离厢房很远,但房内都有一个绳铃,只要拉动铃绳,厢房的仆人就会赶到。

张问陶又问起了那晚的情形,柳徐氏一边抹眼泪,一边诉说了起来:那天晚上,柳徐氏按例去各处检查门窗是否关好。当她走到书房的时候,看到窗户开着,她走进屋内正要关窗,突然,黑暗中有个人从窗外跳了进来。柳徐氏刚要呼叫,那人一拳打在她的下颔,紧接着又是一顿拳脚,将她打倒。随即又有三个人从窗外跳进来,他们将铃绳拉断,把柳徐氏绑在藤罗椅上,并用手帕堵住了她的嘴。就在这时,老爷柳贯财听到声音异常,拿着一根铁棍跑了进来,但强盗人多,他们很快便夺下铁棍,一棍打在柳贯财的脑袋上,打得脑浆子都流了出来。当时柳徐氏见了这情景,吓得当场便昏死了过去。直到今日清晨,柳徐氏才被住在厢房的仆人发现,将她救起,又报了官。

张问陶听完,他先把柳府报上来的失物单看了,见是一些金银器皿,他把失物单递给陈文伟,自己走到柳贯财的尸体旁,看了起来。

死者仰躺在青砖地上,体格魁梧,身上的腱子肉清晰可见,是个很有力气的人。他的脸上还留着愤怒的表情,而且是一种狂怒,似乎已经气愤到了极点。他的脑后遭到致命的一击,血和脑浆溅得到处都是。尸体旁扔着一根铁棍,由于猛烈的击打,铁棍已经被折弯了。

张问陶检查了尸首和铁棍,又在屋中一边走动一边观察。墙上那根铃绳已经被弄断,只留一截绳头在穿堂的风中轻轻摇晃。在曾经缚过柳徐氏的藤椅下,丢着一根红色的绳子,就是那根被弄断后用来捆绑柳徐氏的铃绳。仆人为柳徐氏松绑时并没有解开绳子,而是用刀将绳子割断的,所以还能看得到强盗捆绑柳徐氏而留下的绳结。

张问陶命人将柳徐氏带走,又让人守了屋子,不许任何人出入。然后他坐在那张桃花木书案旁,说道:“陈兄,你来讲讲。”

陈文伟轻声说:“此女可疑,方才所供,全无真话!”

“疑在何处?”

陈文伟不紧不慢地一一说出可疑之处:首先,虽然柳贯财十分强壮,但强盗有四个人,而且已经夺下了铁棍,为什么还要杀人呢?一般的盗匪是不会杀人的,如果是熟悉之人需要杀人灭口,又为何只杀一人而放过柳徐氏呢?还有,那个铃绳也很奇怪,强盗将铃绳拉断,必然会惊醒在厢房睡觉的仆人,可是为什么厢房的铃却没有响呢?除非是这个人熟悉房内的东西,知道这根绳子牵着厢房的铃铛,所以很小心地把铃绳弄断……

说到这里,陈文伟说:“我方才检查了铃绳的断头,证明我猜得不错。铃绳的断口十分平整,是用利刃割断的,而不像柳徐氏所说是强盗扯断的。”

两人的结论不谋而合:杀害柳贯财的人一定很熟悉这家的情况,而且柳徐氏和他关系密切,甚至有可能是同谋。正因为如此,所以,尽管柳府院深墙高,又有人守夜看护,凶手却能轻易潜入府中,如是强盗,岂能神不知、鬼不觉?

这时,陈文伟狡黠地一笑,说:“张大人,我这里倒有一个简捷的法子,现在就可以派人将凶手捉住。”

张问陶看看陈文伟,不由一愣:“你已知道凶犯了?”

陈文伟点了点头,他说:“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,这个凶手身高有五尺六寸左右,十分强壮,长得也英俊,是个年轻的水手。离此十二里地,有个白家埠,紧靠着龙王河,是一个能停大船的码头。这个码头现在一定正停着一艘大船,赶快派人去捉拿凶手,还有可能逮得住,再晚一两个时辰,恐怕船就走远了,等进了胶莱河,那里船运繁忙,舟舸密集,可就难找了。”

张问陶吃惊地问:“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?”话刚出口,他又恍然大悟:“是啊,柳贯财强壮,能徒手制服他的人,必是一个力气更大的年轻人。其他的推测你不必细说了,我先派人和你一道去白家埠捉凶手,待将凶手捉拿后,我再把猜出的答案告诉你。”

陈文伟带着几个衙役赶到白家埠,不费多大功夫,就将那个水手捉拿到案。那水手名叫程鹏,见官府来得如此神速,十分惊异,以为事情全部败露了,便将杀害柳贯财的经过全招认了。

原来,柳贯财是个酒鬼,因为日日醉酒,夫妻分房而睡,早已无夫妻之实。喝醉的柳贯财还常常痛打妻子,使得柳徐氏早对丈夫怀恨在心。程鹏是柳徐氏的两姨表弟,前两年到胶东当了水手,因为离柳家近,便经常来看望柳徐氏,顺便打打秋风,一来二去,两人便勾搭成奸。昨日晚上,两个人又在幽会,柳徐氏刚刚挨了柳贯财的打,哭哭啼啼地依偎在程鹏怀中倾诉。这时,那个平日里酩酊大醉、从没清醒时候的柳贯财却不知怎的醒了,在夜里出来散步,正巧撞见这对男女依偎在一处。柳贯财大怒,拿了铁棍追打程鹏。虽然柳贯财强壮,但程鹏也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,又是做水手的,身手十分灵活,力气又大,几个来回便夺过了铁棍,反手只一下,便把柳贯财的脑浆子打了出来。程鹏见杀了人,倒不惊慌,连夜和柳徐氏伪造了现场,然后从容逃走。原以为天衣无缝,没想到只不过几个时辰,便败露了。

陈文伟将程鹏押回昌里镇柳府,却见张问陶早已在前院正房当中候着了,柳徐氏跪在房中,已经画了供。四袋子装着金银器皿的赃物,也都全部起出,但这些赃物却是水淋淋的,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。

陈文伟向张问陶交了差使,将前情都讲了,然后问道:“程鹏已经招认,这些东西是他将柳徐氏绑住之后,自己扔进后院水塘的,柳徐氏并不知道,大人却是如何找到的?”

张问陶让陈文伟坐下,笑道:“先不说这个,我已猜出你是如何知道是程鹏作的案了。”

陈文伟说:“大人洞察秋毫,卑职的本事自然是瞒不过您的。”

张问陶笑道:“不用你说好听的了,你且听听我说的对不对。要推测凶手的身高,其实只需看铃绳断头的高度;藤椅旁边留着铃绳,上面的绳结只有大船上的水手才常常打成这个样子;而白家埠码头是附近唯一一个能在一夜之内打个来回的码头,所以,凶犯一定是白家埠一艘大船上的水手;还有,柳徐氏生得十分俊俏,又是大户人家,她竟然能看上一个水手,想来那水手必是个英俊的后生。”

“大人高明,不过,卑职也猜出大人是如何起获赃物的了。”

“噢,你讲讲看。”

“程鹏拿走四大包赃物不过是做做样子,如果真要把这四包金银器皿运出去,实在是很麻烦。最方便、安全的办法,就是将赃物就近藏起来。我方才走的时候,是从后门出去的,经过后花园时见到一个池塘。如果池塘足够深的话,这倒是个最好的藏物之处。当时程鹏从书房出去,正好能看到这个池塘,当然也会想到这个办法了。”

“陈兄说的甚是,你我同破此案,不谋而合,倒真是一件极有意思的事。我能有陈兄相助,实乃大幸啊!”

两人相视一眼,大笑起来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