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戒碑
婆婆自打被黄秀英撞破奸情后,对她越看越不顺眼。没过几天,婆婆竟独自搬到斗山街的老屋去住了。
黄秀英以为婆婆只是一时之气,过些日子气消了就会搬回来,却不知道婆婆是与李二槐私通,嫌她在家碍眼哩!但黄秀英仍然尽到了儿媳妇的本分,每天去给婆婆送菜送饭。有时婆婆不开门,她就把饭菜挂在门环上,悄悄离开……
一转眼半个多月过去了。黄秀英一吃好晚饭,便闩紧门窗,然后挑灯刺绣,赚点小钱贴补家用。
这天夜半时分,黄秀英刚熄灯睡下不久,便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。她以为是那些登徒子知道她一人独居想打坏主意,吓得缩成一团不敢吱声。
谁知外面的人非但敲门不止,还叫喊起来:“秀英,快开门,是我呀!”
黄秀英一听,是男人的嗓音,有点耳熟,但又不能确定是谁。她穿好衣裳,下床摸索着找到一根木棍握在手里,这才轻轻打开堂屋的大门,壮起胆子走出去问:“你是谁?若想图谋不轨,我可要喊人了!”
外面男人“扑哧”一笑,说:“媳妇,我是你相公郭宏呀!”
黄秀英不由心里一喜,正要抽掉门闩,可又收了手。虽说两人是夫妻,可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还没几天,这又几个月没见,她还真拿不准外面的男人是不是郭宏。
黄秀英稍一犹豫,又问:“既然你是郭郎,那你说说上回你是何时离家的,分别之时又跟我说了什么?”
郭宏不假思索地回答:“我上回是三月十六早晨离开家的,分别时我答应给你买杭州最好的五彩丝线!”
黄秀英听到这里,喜出望外地打开了院门。月光下,郭宏含情脉脉地望着她说:“秀英,你真聪明贤慧!”
黄秀英进屋点上灯,郭宏则走到母亲房门口轻轻敲起门来。黄秀英叹了口气道:“前阵子,婆婆跟我呕气,搬到老屋去住了。我求了好多次,她都不肯搬回来。你明天去说说好话,请她搬回来跟我一起住吧!”
郭宏听了,面露难色,他说:“明天天一亮,我就得赶到渔梁码头,因为我采购的那批文房四宝已经连夜装船,三天之内必须运到杭州,不然就赶不上‘西湖吟诗大会’,那些徽墨、歙砚如果不能马上脱手,会亏本赔钱的!”
黄秀英听丈夫又要离开,不禁埋怨起来:“你们这些商人满脑子都是钱!你母亲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,你既然回来了,总该去问候她一声吧!”
郭宏见黄秀英不开心,就勉强答应了。
第二天天刚亮,黄秀英醒来,发现郭宏已不在身旁。她还以为郭宏去老屋向婆婆问安了,便起床做饭等他回来,可一直等到日上三竿,郭宏也没回来。
黄秀英以为婆婆留丈夫吃饭了,为了不打扰他们母子俩,也便没去找他。但万万没想到,她没去老屋,婆婆却气势汹汹找上门来了。婆婆在院里四下一瞧,就进屋找起人来,一边找还一边大喊着:“宏儿、宏儿!”
婆婆没看到儿子,出来便指着黄秀英的鼻子骂开了:“你这贱人,为何要挑拨我跟宏儿的母子关系?宏儿他好几个月才回家一趟,你……你竟然不让他去看我一眼!”
几天后,两个衙役忽然找上门,将黄秀英带到了徽州府衙。
黄秀英被押上大堂,刚刚跪下,潘知府便一拍惊堂木怒喝:“郭黄氏,你是如何谋杀亲夫郭宏并抛尸江中的?还不快快从实招来!”
黄秀英愣了好一会儿,才抬头哭喊:“大人,民妇冤枉啊!郭郎回家那天已是夜半时分,他说第二天一早便要赶往渔梁码头,押运文房四宝下杭州,不然生意就会亏本。民妇还劝他问候过婆婆再走不迟,谁知第二天早上民妇一觉醒来就没看见他了。当时民妇以为他去看望婆婆了,直到婆婆找上门来,才知道他已不辞而别了……”
潘知府冷笑道:“即便如此,前几天你婆婆在认尸现场,辨出死者是她儿子郭宏时,立刻抚尸恸哭。而你身为死者之妻,却站立一旁滴泪未流?”
黄秀英一脸委屈地回答:“大人,打捞起的男尸右脚虽也长有六趾,但脱下的衣服、鞋袜根本不是郭郎回家所穿……”
潘知府没等她说完,又一拍惊堂木喝道:“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刁妇!郭宏夜半返家穿什么衣服,别人又不清楚。你口口声声说郭宏那天早上就已乘船下杭州,但本府这些天查问了所有船家,他们都说那天早上没见过郭宏,更没有替他装运文房四宝!看来不动大刑,你是不会招认勾结奸夫谋杀亲夫的罪行了!来人,给她上夹板!”原来因为死者后脑曾遭钝器重击,而黄秀英身材娇小,无法一人搬运沉重的尸体抛入江中,所以潘知府认定她有同谋,而同谋之人必是她的奸夫。
黄秀英听到自己又被加了条勾结奸夫的罪名,气得浑身发抖,指着潘知府骂道:“你这昏官,民妇历来严守妇道,你怎能血口喷人,污我清白?”
她骂声未绝,几个如狼似虎的衙役就将她双手套上夹板,接着将两边绳子用力一拉,痛得她冷汗直流、惨叫连连。
但夹板松开后,黄秀英继续喊冤:“你这昏官,你说民妇勾结奸夫谋杀亲夫并抛尸江中,那你为何不去我家看看,为何不去向左邻右舍打听打听我是不是清白之人?”
潘知府不禁恼羞成怒,又下令用刑。直到黄秀英痛晕过去,他才命人将她押回大牢。
第二天上午,潘知府去黄秀英家中里里外外勘查了一遍,结果没有发现一丝血迹。他又向左邻右舍打听黄秀英的为人,只有刘大妈说她是个好媳妇,别人都支支吾吾不愿表态。
如此一来,潘知府更加认定黄秀英早已消灭罪证,而且与邻里不和,不是个好女人!但他哪里知道,昨天下午李二槐来过,他放出风声,说知府大人早已洞察郭宏是被黄秀英伙同奸夫谋害的,知府一定会明察暗访,找出那该死的奸夫。左邻右舍一听,不想惹祸上身,故都不敢站出来替黄秀英说话。
潘知府自以为了解了实情,他回到府衙,又提审了黄秀英。可黄秀英仍然喊冤不止。潘知府盛怒之下,又对黄秀英用了重刑。
潘知府瘫坐在大堂上,愣愣地听着郭宏哭诉他不辞而别的经过:
原来那天早上,天还没亮郭宏就起床了,因担心生意亏本,决定不去看望母亲了。他又不敢叫醒熟睡的妻子,怕她责怪自己出尔反尔,于是悄悄关上门直奔码头。快到码头时,他看见儿时好友吴鸣皋正在路旁割驴草,便嘱托吴鸣皋带个口信给他母亲,说他已经乘船回杭州了。
但郭宏搭乘的是一艘外地来的返航商船,只收本地商船六成的运费。那外地船家担心本地船家怪自己抢了他们的生意,所以并没停泊在渔梁码头,而是停在一个小码头。本地船家自然都不知道郭宏乘船出发了。
潘知府立即让人传来吴鸣皋,吴鸣皋得知黄秀英已含冤而死,立即懊悔不迭地交代,他那天割完草回家多喝了几杯,结果把捎口信的事儿忘到了九霄云外。酒兴还没过,便有小贩上门叫他装运金丝蜜枣去外地,他就赶着驴车上路了,直到今天才赶回来……
真相大白之后,潘知府一世英名毁于一旦。他整日捶胸顿足,茶饭不思,好多天不曾升堂问案。过了好几天,他又打起精神升堂了。他命衙役去把黄秀英一案的相关证人全部传来,还把府学训导、知县和当地名流乡绅请到了公堂上。
证人当中却少了郭宏的母亲和李二槐。负责去找他们的衙役回来禀报:他们在郭家老屋里,发现郭母和李二槐都已中毒身亡,在桌子上,还摆着吃剩的酒菜。据邻居们推测,十有八九是郭母无颜面对儿子,也恨透了李二槐,便下了毒……
但潘知府已无心理会这些,他向在座的官员和乡绅们深施一礼,说:“今天请诸位来,是要将黄秀英被冤杀一案作个了结,如有不公之处,还请大家直言相谏!”说完便命衙役将郭宏、吴鸣皋押上公堂。
郭宏连遭丧妻亡母之变,真是痛不欲生。他跪在公堂上一边嚎啕大哭,一边埋怨自己当天不该只想着赚钱,没看望母亲就去了杭州,否则悲剧就不会发生。
潘知府虽然很同情他,但还是狠下心来,命衙役重打郭宏二十大板,以罚他重利忘家之过。
吴鸣皋也非常后悔自己不该好酒贪杯,没把好友嘱托的口信带到,这才酿成冤案,表示心甘情愿接受处罚。潘知府稍一沉思,便下令衙役割去了吴鸣皋的一只耳朵,以罚他寄信误人之过。
接下来,潘知府又命人取下了高悬在堂上“明察秋毫大公无私”的牌匾,当着众人的面,将它砸碎。最后,他摘下了头上的乌纱帽,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府衙大门……
潘知府辞去官职之后,徽州府学训导为含冤而死的黄秀英立了块墓碑,碑上刻着:酷刑枉杀者戒;重利忘家者戒;寄信误人者戒!
这便是“三戒碑”的由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