橘猫散文网

除夕羊神庙

2023-05-30
1.头羊失魂上了悬崖脱了险,山友老汉见对方面容有些憔悴,身上脏不拉唧的,两只眼睛布满了血丝,像是几天没睡过觉似的,就问:“你是赶回家过年的打工汉吧?”...
1.头羊失魂

上了悬崖脱了险,山友老汉见对方面容有些憔悴,身上脏不拉唧的,两只眼睛布满了血丝,像是几天没睡过觉似的,就问:“你是赶回家过年的打工汉吧?”

对方一听,忙顺杆往上爬:“对对,我在外打工好几年了。”

对方说他叫马水昆,家在核桃树村,几年没回家了。赶上今年过年回家,这不刚从班车上下来,想抄近路,结果就在雪中迷了路,不知怎么就拐到了这里。见羊角峰最高,就想上去看看附近有没有人家,好问问路。正往峰顶上爬着,不知怎么,身后突然起了阵恶风。一扭头,是一只牛犊似的大黑羊冲了过来,将他顶下了悬崖。

山友老汉一听,就嚼出这话水分不少,想到刚才马水昆差点置自己于死地,他心里一哆嗦,随口应道:“是啊是啊,这些年退耕还林,加上城镇化建设,好多村子都搬了。本地人有时都会摸错道儿。要说核桃树村啊,你下了山往左拐,顺小道上了公路一直走,就到了。”说着,他搭起铁绳,提着拦羊棍,与马水昆相跟着就下了山。

羊神庙就在羊角峰下,拐个弯就到。这庙是山友老汉放羊时的临时宿营地,有时晚了,或者遇到天气不好,他就带羊群到这住一宿。之所以叫羊神庙,是庙正中香案后,有尊不知哪年哪代的羊头人身的泥塑。现在羊头早不见了,只剩了残破的人身。像后有半张土炕,是山友老汉睡觉的地方。本来还有些锅碗瓢盆之类,入冬后山上草少,羊群主要靠喂饲料,加上夜长天寒,住不成了,山友老汉就把这些家什都挪到了山下。

山友老汉牵着羊走到了前头,心里犯开了琢磨。刚才看见马水昆手里的刀子,他就啥都明白了。多亏大老黑来救主,他灵机一动,才假装分羊吃肉把对方稳住,其实不过是暂卖对方个轻慢之心罢了。现在情势看似平缓,却更危险。走一步看一步吧,他唉声叹气着,突然又想到了庙墙上那条裂缝,心里有了主意。

到了庙前,马水昆抢先推开了门,山友老汉一进去,见土炕上放着个拉杆行李箱,庙中间的土塘里柴草烧得正旺,就明白马水昆已先到这住下了。

见天色已晚,马水昆龇牙一笑,把刀子递了过来:“没想到咱爷俩萍水相逢,要在一起过个年了。叔,杀羊吧。我这还有酒,咱们好好喝一顿。”

山友老汉接过刀,犹豫了一下。这刀非常漂亮,刀把上还嵌着红红绿绿的石头,山友老汉一怔,这是宝刀配宝石啊!他一细想,对马水昆的身份就估了个八九不离十。但就是有刀在手,对方身强力壮,自个硬胳膊硬腿的,也绝不是他的对手。

山友老汉一掂量,眯着眼痛快地说:“成!你帮我打个下手。”

两人出了庙,马水昆指着大老黑恨恨道:“这家伙肥,就宰它吧。”

山友老汉把大老黑牵到庙前的石柱旁,用铁绳绕了几圈,把它的脖子固定住,然后攥着刀把,在大老黑的脖根上边比画边说:“这家伙是领魂羊,通人性,是羊倌的好帮手。俗话说‘放羊拦住头,放得满肚油;放羊不拦头,跑成瘦马猴’,没它帮着羊倌‘拦头’,羊到处乱跑,羊过如烧,啃过的地方像火烧过一般,草就再也长不起来了,羊群就得挨饿。领魂羊一般主人舍不得杀,不过今天非杀它不可,因为‘放羊不做贼,一辈子放不肥’,领魂羊要做了贼,羊群就遭难了。它仗着自个儿的地位,霸好草饮好水,故意把羊群带到贫地,把富地留给自己,还抢主人给小羊补的精料,羊群死亡率就大增。羊倌见羊群败了,就把领魂羊杀了,用来祭神,祈愿来年羊群复旺,所以领魂羊又叫替罪羊。你看这家伙膘肥肉厚的,肯定做了贼!”

马水昆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,大老黑可不乐意了。它本以为救主立了一功,以往,主人都会亲手喂把草以示奖赏,没想到主人跟偷羊贼联手把它捆了。它正糊涂着,又瞅见了主人手里的刀子。它明白这白刀子进去红刀子一出来,自个儿就没命了,惊骇之下,它惨叫一声,用力一挣,羊眼一翻,顿时瘫了下来。

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,山友老汉想着,干笑了两声:“大侄子,大过年的,咱俩干坐着,多闷得慌啊!你不是说有酒吗?拿来让我抿两口,我给你讲个故事。”

山友老汉是怕这么僵持下去,对自己不利,所以想缓缓气氛。

马水昆不明白老汉用意,茫然地抬起头,从行李箱里取出个矿泉水瓶子。山友老汉接过尝了口:“这酒档次不低啊!大侄子,你知道咱们呆的,这是个啥庙吗?”

马水昆摇摇头,山友老汉说:“这庙只怕在全国都是‘蝎子的尾巴’,独(毒)一份,是羊神庙。”

马水昆咧了咧嘴:“给羊建庙,难道这羊神是羊倌?”

山友老汉一指庙中的神像:“这像本来是羊头人身,可多年前,羊头就被人偷了,现在只剩个人身了。”

马水昆来了兴趣:“莫非这羊神是妖怪?”

山友老汉叹了口气:“这羊神啊,其实是个姓羊的探花郎。”

也不知哪朝哪代,有年科举,一个姓羊的青年中了探花。琼林宴上,皇上看着座下以状元、探花、榜眼为首的青年才俊们,龙颜大悦,于是吩咐将自己最爱吃的破脂羊肉赏赐下去。那破脂羊肉鲜美异常,是囫囵煮的,得用手抓撕,香得众人舌头牙齿不停地打架。

皇上坐在龙椅上,无意中往下一瞟,不乐意了:只见羊探花吃完了肉,从席上抓起块热面饼,擦了擦嘴角和手上的羊油。皇上心说这小子也太讲究了,谱摆得比朕还大,竟然用面饼擦手!皇上一生气,拂袖而去。

羊探花逆了圣意,被贬到羊县做了个小小县令。这羊县可是苦寒之地,不过附近正好出肥羊,还担了份贡羊的皇差。每年秋后,县令把附近贡上来的羊集结挑选,烙印点数,每千只为一群,由羊倌赶往京城交贡。

羊县令一到任,就规定百姓除了必要的口粮外,全种萝卜。秋后集齐了贡羊,他命令百姓把萝卜折成田税献上来,再加上本地的大枣,蒸熟了喂羊增肥。一时吃不了的,就晾净晒干,准备给羊路上吃,以防掉膘。更令人瞠目的是,他竟然给羊喝蜂蜜水,说这样羊肉会甘醇甜香。

老百姓没见过这场面,整天围着贡羊指指点点淌口水,哀叹人不如羊。羊县令见了,在县衙后又盖起了座新羊圈,禁止闲杂人等靠近。百姓见状,又在私下议论纷纷,都说羊县令这货因为吃羊没捞到肥差,现在又想在羊身上找补回来。要是皇上因为贡羊有功,提拔了他,他就可以离开羊县,去富庶地方当官了。

这可苦了老百姓,一车车上好的萝卜、红枣煮熟后晒干运到县衙,稍有点发霉衙役就拒收,整个县境熬萝卜的灶火成日彻夜不灭,萝卜的苦味形成雾霾,经久不散,再加上新羊圈也是个大工程,家家出役户户缴银,大伙无不暗骂这羊县令不是东西。

不承想贡羊还没上路,天下就乱了。不几天,就有一支叛军来围了城,城里挤满了四邻八乡来逃难的百姓。

叛军势大,羊县令只能苦守待援。可贡羊被困了几天,没了草吃,就饿得咩咩叫。羊县令就趁夜把一些羊偷偷放出城去。叛军的中军在城外不远的羊角峰上,三面都是峭壁,只有一条山路直通峰顶,地势易守难攻。峰上草盛树多,羊就顺峭壁攀上去啃草咬枝。叛军听到动静,冲过来一看,草林中黑影乱窜,也不敢贸然接战,整夜警戒不敢安睡。到了第二天晚上,叛军埋伏好了,逮住一看,大喜过望,呵,都是些大肥羊啊!

第三天晚上,叛军们就故意远离峭壁,想诱羊深入后再打它个歼灭战,饱餐一顿肥羊肉。

这夜,乌云闭月,黑暗中,他们先看到有些羊上了峭壁,撕扯着树枝草木,接着又见更多的羊咩咩叫着攀上了峭壁。叛军正自以为得计,突然那些羊直立起来,挥舞着短刀向中军杀来。

原来羊大人知道叛军士气正旺,一味守城的话,迟早会被攻破,于是设了此计,亲自带队进行了逆袭。他们把羊赶到峰下,羊犄角上都挂着绳索,羊攀上了峰顶后,在林间三绕两绕,就把绳索缠到了树上。于是他们缘绳而上,给叛军来了个黑虎掏心。

叛军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,但到底人多势众,羊大人他们杀到天明,全都战死了。不过经此一战,叛军胆寒,再不敢攻城了,只是把城池紧紧围住。

马水昆哆嗦着手摸出支烟点上,狠狠地抽了几口,定了定神。

他本来是个贪官,眼见身边的官场同类一个个落入法网,他像破脂羊一样被吓破了胆。被纪委叫去谈话之前,他察觉不妙,借口带母亲看病,到了省城。然后他用假身份证、假护照买好了机票,准备到国外同早已移民的老婆孩子会合。可过安检时,工作人员对他的护照左看右看,还皱起了眉头。他一见,以为露了马脚,于是丢下了坐在轮椅上的老母亲,逃了。

这一逃就没了远近,整天东躲西藏的,看见警车就胆战心惊,夜里总做噩梦。好容易到了羊神庙,这里荒凉偏僻,他想到身上那些存满了赃款的银行卡,带在路上招人耳目又不方便,就寻了个墙缝,悄悄塞进去藏好,再用泥抹上了缝隙,以备用时再取。怕被人瞧见心慌意乱的,他倒没留意缝里还有个小黄纸包,里面包着山友老汉的止痛片和安眠药。

既然已经暴露了,那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,先结果了这老汉再说。

想到这,他恶向胆边生,把烟往地下一丢,举刀逼了上来:“我这辈子吃也吃了,喝也喝了,值了,可不想下半辈子去坐班房。老东西,这可是你逼我的!”

山友老汉绝望地闭上了眼。

突然,马水昆“啊”的一声惨叫,摔了个四脚朝天。

山友老汉睁眼一瞧,又是大老黑。它转了个圈不放心主人,又跑到庙门前偷窥,见马水昆向主人动刀子,就猛冲了过来。马水昆听到身后有动静,一转身,恰好被大老黑一头顶在了肚子上。幸亏他穿着厚实的军大衣,要不这下非吃大亏不可。

山友老汉见状,笑了:“你杀了我也逃不了了,大老黑肯定会回村报信的。你还是随我去自首吧。”

马水昆一想也对,看来这羊成了精,非杀不可了,但他哪能听进去山友老汉的劝,于是一翻身,凶神恶煞般向大老黑扑去。

大老黑见对方这是玩了命,一胆怯,转身就逃。一人一羊向雪野奔去。

山友老汉的身子骨经不起折腾,好容易直起身,喘了会儿粗气,抬眼一瞧,大老黑又回来了,躲在庙门后探头探脑的。

羊性好奇,大老黑甩开了马水昆后,担心主人安危,就又跑了回来。山友老汉急了:“老黑,快跑!别让人家一锅烩了。”大老黑“咩咩”叫了两声,反而小心翼翼踏进了庙。这个笨家伙!山友老汉气得转过身去,被绑住的双手在背后直发抖。

大老黑一见,高兴了。过去放牧时,主人常背过身,手里握着把青草抖动着逗引它来吃。看来主人又要奖赏它了。于是它满心欢喜上前,撕咬开了缠在主人手腕上的草绳。山友老汉还没明白怎么回事,绳头就被大老黑扯开了。

山友老汉脱开了身,拉着大老黑正要往外跑,就听庙门一响,马水昆跨了进来。随后他“咣”一声关牢了门,面目狰狞地笑道:“这下看你们往哪逃?”

大老黑到底是羊,知道这小庙内不比山野,自个儿绝对不是人的对手,何况对方手里还有把寒光闪闪的刀子。一害怕,它“咩咩”叫着,直往山友老汉的身后躲。

山友老汉望着马水昆,摇摇头一声长叹:“唉,看来咱俩是前世的冤家,凑到一起就都活不了了。要说啊,刚才我往羊肉里加的不是连翘,是断肠草。我想毒死你独霸黄金,现在毒该发作了。不信,你看看刚才啃过的羊骨,都是黑的。”

马水昆根本不信:“老家伙,刚才你也吃了不少吧?”

山友老汉一笑:“断肠草的毒可以用鲜羊血来解,我事先喝了几口羊血,所以没事。”

马水昆半信半疑,转头看了眼火堆旁啃剩的羊骨,突然大叫一声,捂着肚子蹲到了地上。

其实,山友老汉养的羊,是有名的经济羊种,叫乌骨羊,骨头都是黑的。他见情势危急,随口胡诌了几句来蒙对方,不想马水昆真上了当。山友老汉见状,赶紧抓起一旁的拦羊棍,带着大老黑推开庙门就逃。

马水昆号了几嗓突觉不对:这痛的部位,是刚才被大老黑顶的啊!

上当了!想到又被这老家伙给愚弄了,他怒不可遏,操起刀疯了似的向庙外追去。

雪后路滑,山友老汉年纪大了,颤巍巍拄着拦羊棍,深一脚浅一脚,还没逃出多远,就见马水昆恶狠狠地追了上来。老汉慌不择路,向旁边一片平坦的雪地奔去。这下大老黑可急了,“咩咩”叫着向主人报警,见主人没反应,大老黑心一横,身形一挫,助跑几步,拼命向老汉屁股顶去。山友老汉被大老黑一撞,腾云驾雾般飞了一丈多远,一屁股落到了个雪窝中,“哎哟”直叫唤。

马水昆见状一喜,猛往前扑,想抓住大老黑,没想到大老黑往前一蹿,跃出了好几米。马水昆收不住,只觉脚下一虚,身子一沉,“扑通”一声,掉进了个被雪覆盖的水潭中。

水潭是山友老汉为饮羊引来山泉建的,宽三米长五米,深有一米多,下面和潭边全是羊踩烂的淤泥。马水昆用力一拔,右脚上来了,可左脚却又陷了下去。

好容易扑腾到潭边,山友老汉又跑过来,拿着拦羊棍把他往潭中杵,他想抓住棍头,可脚下不稳,只能落了下风。两人正争斗间,只听“咩”一声,不知从哪跑来两只小黑羊,饿急了似的摇着尾巴钻到了大老黑的肚皮下,跪着吃起了奶。

山友老汉一喜,看来白天买羊的商户心不黑,车开出不久发现了小黑羊,就把它们放下,让它们自个儿跑回来了。大老黑这时明白错怪了主人,于是凑过头嗅了嗅山友老汉的手,表示忏悔。山友老汉拍拍大老黑,可眼睛始终没离开潭中的马水昆。

水寒刺骨,加上逃亡时精神一直高度紧张,陷入了绝境的马水昆呆呆地望着岸上跪乳的小羊,恍恍惚惚中,似乎看到了被自己遗弃在机场的八十多岁的老母亲。他终于崩溃了,捂脸号啕:“娘啊!”

一不小心,他失去了平衡,挥舞着双手,仰面朝天倒在了潭中。他扑腾着,挣扎着,已经感到绝望了,突然有样东西塞到了他手中。

他抓紧后直起身一看,是山友老汉把拦羊棍伸了过来。

山友老汉目光冷峻:“我看到那把刀,看到你吃羊的方式,就明白你是什么人了。你能喊娘,说明良知还在,还有救。你娘含辛茹苦把你拉扯成人,肯定不希望你是现在这个样子。你落到而今这地步,又怎么对得起你娘呢?犯了错,就得改,这样你们娘儿俩才有可能再见面,你也才会有行孝报娘恩的机会啊!”

其实,刚才山友老汉说的那些话,尤其是羊大人和领魂羊的故事,早已触动了马水昆的内心,现在他在生死间打了个转,彻底悔悟了,不由得像孩子似的哭了:“叔,别说了,我明白了,我、我自首。”

远处,响起了密集的鞭炮声,新年到了。

马水昆跟在山友老汉的后面,向着家的方向走去。

山友老汉望着前面领路的大老黑母子,兴奋地挥舞着拦羊棍:“三阳(羊)开泰,羊年大吉啦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