船王
一个苍老船工竟敢口出狂言,早有海盗喽冲上去,一把将他摁倒在地,只待阿衡一声令下,便让这老船工血溅五步。
不过,阿衡似乎对这老船工颇有兴趣,她打量了老船工几眼,细声慢语道:“老人家何出此言,竟说我们的船比不了黄家船?难道你见过黄家宝船?”
老船工轻哼一声,说道:“黄家宝船也不是什么稀罕物,还不是我从小就见惯了的。”
老船工此话一出,倒把阿衡给说愣住了。要知道,多少年以来,黄家宝船一直是专供朝廷御用,寻常百姓哪有机会见到,更何况“见惯了的”。
阿衡犹豫了一下,试探着问道:“莫非老人家跟福建黄家有什么渊源?”
老船工脸上挤出一丝略带凄苦的笑容,叹道:“何止是渊源?既然姑娘相问,老汉也不敢隐瞒,其实老汉也姓黄。”说到这里,老船工长叹了一声,继续说道,“可是世人只知道黄涯子,又有谁知道黄涯子还有个弟弟黄坚子?因为,黄家造船技艺传嫡不传庶,黄涯子与黄坚子虽是一父所生,但黄坚子的生母是小妾,所以黄坚子生下来便在黄家低人一等,不能参与家族的造船事业,世人也就不知道我这个无名之人了。”
或许因为同是小妾的缘故,当老船工说到这里时,阿衡神色中掠过一丝黯然,她轻声道:“这么说来,你就是那位黄坚子了?”
“不错。”老船工咳嗽一声道,“虽然我不能正大光明学习家族造船技艺,但毕竟我也是船王后人,生来便有造船天赋,再加上又有偷师学艺的便利条件,所以我虽不敢说已超过船王祖父,但比起我那不争气的哥哥来,恐怕我才更像是船王世家的正宗传人。”
由于黄坚子老先生坚持先放人,再造船,终于使几十名巧匠死里逃生,不仅被放回家,每人还领到二百两黄金。
现在,黄坚子造船所需要的“蒸肉松”已全部运到,接下来,就看这位老先生如何大显身手了。但黄坚子似乎并没有立即动工的打算,每天只是在海边盘膝而坐,一坐就是一整天,也不知他在等待什么,思索什么。
负责看管船场的海盗喽们也不着急,反正“靖海王”已经下令,给黄坚子三十日期限,到时如造不出宝船,同样要身首异处。倒是那些仍留在船场里的船工们,不由替这位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的老先生担心,他们怕这位老先生只会动嘴皮子,到时造不出船来可就要脑袋搬家了。
这些船工多数是附近居民,被临时掳来做苦力的,其中有好事者,壮着胆子来问黄坚子,到底什么时候才开工造船,而黄坚子总是笑而不答,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。
转眼过去了二十九天,只剩最后一天了,这天一早,黄坚子仍不提开工的事,穿好衣服后又朝海边走去。这时,船工里一个平时沉默无语的戚老六忍不住了,他在半路上拦住了黄坚子。
这戚老六是个残疾人,跛了一条右腿,断了一条左臂,脸上还拖着一道长长的刀疤。据说,他年轻时也是一位好船夫,有一年在行船途中遇到倭寇抢劫,身中数刀被踢下大海,最终他凭着良好的水性,捡回了一条命,却落了一身伤残。
戚老六刚被抓来做船工时,连着半月没人听他说过一句话,一度被大伙儿误以为是哑巴。此时,戚老六拦住黄坚子道:“剩最后一天了。”
黄坚子笑了笑说:“我知道。”戚老六说:“造不出,要杀头。”
黄坚子又笑了笑:“我知道。”戚老六说:“我知道,你不会造。”
一听这话,黄坚子怔住了。
戚老六淡淡地说:“距此十里有座二龙山,山上有座望海寺,最近寺里来了个带发修行者叫绝念,你就是他?”
黄坚子怔了一会儿,笑了,笑得非常轻松自如:“不错,我隐居山林,以为没人认识我,没想到,这世上还有人知道我这么个人的存在。”
戚老六淡淡地一笑,说:“别忘了,这些船工都是附近村子里的,大伙儿经常上山砍柴,难免会有人见过你,所以我们都知道你不是黄坚子,你也不会造船。”他顿了顿说,“你是为了救那些工匠,所以才谎称会造船,世上根本就没有黄坚子这个人。”
化名黄坚子的绝念居士说:“你一切都知道,又何必多说。”
“但船还是要造。”戚老六道,“你不会造,我会造。别忘了,我以前也是一个在海上讨生活的人,船就是我的命。我懂船,也许不是高高在上的船王,而是每天都在船上讨活口的船夫。”
绝念不得不承认,戚老六的话确实很有道理,但他还是挤出一丝苦笑道:“一切都已经晚了,即便你会造船,现在也只剩最后一天,来不及了。”
“来得及!只要一天就够了。”说这话时,戚老六的刀疤脸上浮出一丝淡定的笑容,那笑容突然变得明朗闪亮,整个人看上去犹如一位镇定自若的大将军。
绝念若有所思地看着戚老六,仿佛要看透这个人到底是神仙还是疯子。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:“一天造一艘大船?恐怕只有神仙才办得到。”
“新造一艘大船确实来不及,但我们用不着新造。”说着,戚老六将目光转向停靠在码头边的一艘乌蟒快船。这是汪直集团的专用船,当年汪直正是靠这种快船起家,称霸海疆十余年,直到出现了九桅宝船。
船工们将神风宝船冲洗干净,只待它的主人登上甲板,便可扬帆启航。但是它的主人汪直,却并不急于登船。他依然是白衣纶巾站在码头上,安静地看着这艘改装船,那神情,仿佛是在欣赏一首诗、一幅画。阿衡也同样安静地站在汪直身后,但她眼神里却流露出一丝嘲讽,仿佛在说:“就这不伦不类的破烂,也能称得上宝船?”
但是,汪直没有说话,她也不敢说话。有汪直在,就没有她说话的权力,除非是汪直让她开口。
汪直安静地欣赏着,接着他的眼神渐渐亮了,终于说道:“好船,果然是艘好船。我现在就想试试它,看看它到底有多好。”说着,汪直抬腿迈上踏板,阿衡一脸迷茫地跟在汪直身后登船。
驾驶舱里,只有一只手臂的戚老六沉稳地握着舵轮。新改装的船,只有最熟悉它的船老大,才能有效地驯服它。戚老六向绝念请求,由他来完成这次首航。绝念同意了,汪直也没反对。在汪直心目中,绝念不是绝念,而是他的对手黄涯子的克星黄坚子。
神风宝船平稳驶出港湾,港外碧波万里,晴空如洗。众人眼眺大海,专注航行。阿衡却无聊地点燃一炷熏香,然后坐在舷窗边,注视着窗外发呆。
宝船开始加速,并反复试验转向,一连串轻松的紧急转向,把新舵的灵活性展现得淋漓尽致。汪直的眼神更亮了,他忽然发现,这艘改装的神风宝船,竟比他想象中还要完美。他想,有了这宝船,船王也就不再可怕了,他的嘴角不禁浮起了一丝得意的微笑。
可是,就在这时,意外突然发生了,当戚老六进行又一次急转时,舵轮反弹回来,船体顿时倾斜,舱内和甲板上的人纷纷跌成一团,就连坐在窗前的阿衡也被摔下了凳子。
在这一片摔倒声中,猛听得一声如雷暴喝,阿衡慌乱中抬头望去,只见戚老六的独臂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根亮闪闪的分水刺,如离弦之箭般地扑向汪直,分水刺不偏不倚刺中汪直的心脏部位。汪直惨叫一声,捂着伤口仰面跌倒。
舱内众人被这突然的变故给惊呆了,戚老六发出一串撕心裂肺的狂笑声,脸上的刀疤也扭曲得分外狰狞。
“你是谁?为……为什么刺杀我?”汪直已失去平素的儒雅神情,他的脸也因疼痛而扭曲得惨白可怖。
此时,船舱外的众喽拥了进来,抽刀拔剑将戚老六团团围住,但戚老六却毫无惧色,依旧狂笑不止。他带着一丝复仇后的快意道:“没用的,今天你我二人注定要同归于尽。我在分水刺上抹了海环蛇剧毒,绝对不会有人能救得活你。”
汪直也嘶声叫道:“你到底是谁?”
戚老六一字一顿道:“你是我最大的仇人,也是我最亲的兄弟。”
“兄弟?你……你是汪海?”汪直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惨白。
冲进船舱的众喽也都愣住了。
十多年前,汪海是这个帮会中的二当家,在一些资格老一点的喽们的心目中,他们那个二当家,像老虎那样威猛。无论如何,他们都无法将眼前这个又老又跛的老船夫跟二当家画上等号。
那是一段血腥往事,也是一出人伦悲剧。每个海盗身上,似乎总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。汪海知道汪直的致命秘密,这些秘密甚至威胁到汪直在帮会中的地位。而汪海也在利用这些秘密,企图夺取汪直的权力,汪直岂能容忍?于是,在一次打劫荷兰船队的行动中,汪直出卖了自己的亲弟弟,使汪海遭到荷兰人的伏击,全军覆没。
但是汪海命大,身中数刀后依然凭着良好的水性,侥幸逃生。复仇的火焰在他胸中埋了许多年。汪直在东南沿海称霸,汪海则在东南沿海游荡,汪直退守辽东,他也跟踪到了辽东,一直在寻找复仇机会。这次,他终于等来了意外的造船良机,并得以复仇。此时,他心中的舒畅,无以言表。
然而,他的舒畅却很快变了味道。他意外地发现,半炷香的时间过去后,汪直依然没有出现毒发的症状。汪海笑不出来了,汪直开始微笑了。
有人说过,汪直开始笑的时候,就是最危险的时候,笑就是他的杀人讯号。说时迟,那时快,只见一道白光一闪,汪直的独门武器“烦恼丝”就缠在了汪海的脖颈上。
“看来,你的复仇行动并没有成功。”汪直说着,眼里浮出一丝猫耍耗子般的笑意,接着,他直起身,伸出另一只手,弹了弹胸前衣服上的破洞,破洞里边隐约闪着金属的光泽。那是一件刀枪不入的金丝软甲。
汪直得意地说:“因为我及时得到密报,这艘船的改装者不是我们的黄坚子老先生,而是一个跛脚船夫。要知道,船夫虽然对船熟悉,但不等于会造船,就像会吃饭的不一定会做饭一样,我觉得,你这个人一定有问题,所以自从登船那一刻起,我就一直在防着你!”
阿衡呆呆地看着绝念,她真猜不透这位老先生到底是何许人也。他本来是她的帮手,却把她给出卖了。可是,当牌全部摊开,她已身处绝境时,这位老先生又突然反戈一击,刺杀了她心目中最恨最怕的魔王,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?
在归航途中,阿衡终于从绝念口中得到了答案。
在造船界,原本有两个船王世家:一个是福建黄家的福船,一个是浙江汪家的沙船。由于黄家监造出了九桅宝船,被选为皇家贡品,由此一步登天,而浙江汪家便注定只有活在黄家的阴影下。
到了汪直一代,汪家传人不是两个,而是三个,他们是老大汪通、老二汪直和老三汪海。这三个孩子长大后,都想干一番大事业,从而走出黄家阴影,于是便想到了跑船经商。这三兄弟各有所长:汪通善经商,汪直善谋断,汪海善造船。
最初,一切如他们设想,靠跑私船,他们积累下大笔的财富,汪家船队一时间名扬四海,所有商船都愿意臣服于其名下。但在海上闯荡的岁月里,汪通发现两个弟弟渐渐坠入歧途,沦为杀人越货的海盗。汪通多次规劝,两个弟弟不但不听,反而结下怨恨。
那一年,汪通终于下定决心,打算将两个弟弟送交官家惩办,却不料走漏风声。两个弟弟先下手为强,将汪通的行船路线出卖给葡萄牙海盗,汪通船队遭到灭顶之灾,汪通靠着一块破碎船板,漂流到一处荒岛上。
汪通船队遇难后,汪直假借哥哥之名,收编商船队伍,聚众为匪。后来又与倭寇勾结,势力迅速壮大。等到汪通在孤岛求生一年多之后,扎出一艘小船,借助洋流漂回大陆时发现,汪直已成一方霸主。
汪通自知无力制服这个弟弟,于是只好隐姓埋名,暂且隐忍。
时间就这样一年年过去了,汪通终于等来了朝廷要围剿海盗团伙的机会,汪通毅然找到总督刘庭芳,向刘庭芳讲明了他们兄弟间的恩怨情仇。而此时,阿衡也因不堪忍受汪直的虐待,弃暗投明成了朝廷耳目,汪通便被刘庭芳派来,化装易容成一位山间隐士,协助阿衡行动。
阿衡确实是个聪明女子,但那个改造乌蟒快船的方案,并不是阿衡想出来的,而是汪通最先想出来的,并想到利用“蒸肉松”与乌兰雪蛤香毒杀汪直的连环计。
不过,当这一计划即将执行时,汪通却突然想到计划里有一个巨大的漏洞,那就是他没考虑到汪直天生鼻息不通,任何毒气迷香对他均不起作用。但老谋深算的汪通不动声色,索性将计就计,将阿衡的计划全盘告知给了汪直,从而取得了汪直的彻底信任。
对于一个海盗来说,只有信任,才是最大的弱点。在刀头舔血的生涯里,一旦有了信任,也就有了危机。所以汪直才会死,死于信任。
一切恩怨,终于了结。在归航途中,汪通除掉了脸上的易容膏,现出了一张清朗的、并不苍老的脸,但阿衡却宁愿看到汪通易容后的模样。因为当她看到汪通除掉易容膏后,那张脸和死去的汪直十分相像时,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些痛苦的日日夜夜……
- 上一篇:我希望有个如你一般的人
- 下一篇:这是为什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