别离如雨

一场雨，从昨夜便开始酝酿，像一封迟迟不肯拆开的信，墨迹在暗处晕开，洇得心里全是未说出口的句子。我坐在窗前，听风把树叶吹得沙沙作响，仿佛替谁提前练习告别的措辞。雨终究落了下来，先是试探性地滴三两声，继而密集如鼓点，敲在瓦檐、铁皮雨棚、旧自行车座，也敲在我正慢慢凉下去的胸口。我知道，这是别离的雨。

雨有千般面孔，别离亦是。幼时在外婆家，雨是瓦沟里的一线线银链，我趴在门槛上，看母亲撑一把油纸伞，从田埂尽头慢慢隐去。她要去城里“上班”，这个词在当时的我耳朵里等同于“消失”。雨声淹没了她的脚步声，也淹没了我的哭喊。外婆把我搂进怀里，粗糙的手掌一下一下拍我的背，说：“莫哭，雨停了她就回来。”我信了，于是把脸埋在她带着柴火味的围裙里，把泪和鼻涕一起蹭上去。可雨停了，母亲没有回来，只有一条被雨水洗得发白的土路，蜿蜒向看不见的远方。那是我第一次懂得，雨不会把离开的人冲洗回来，它只会把脚印泡得模糊，让记忆从此缺了一块。

少年时，别离是一场晚自习后的暴雨。教学楼走廊的灯光昏黄，雨幕像一堵透明的墙，把我们和外面的世界隔开。她站在墙这边，手里攥着一封折成小船的信，却迟迟不递给我。我们并肩看雨，谁也不敢先开口。雨点砸在地面的水洼里，溅起无数转瞬即逝的皇冠，像我们那些尚未说出口就注定要熄灭的喜欢。最后是学校的熄灯铃替我们做了决断，她忽然把信塞进我手心，转身冲进雨里。伞也没打，单薄的背影很快被雨夜吞没。我展开信，纸已被她手心的汗濡湿，字迹晕成一片蓝色的海。那夜之后，我们再没同撑过一把伞，而信里最后一句话——“如果雨停了，我们就长大了”——像一枚生锈的钉子，钉进我此后每一个雨季。

成年后的别离，学会了伪装成一场小雨。凌晨四点，出租车停在公寓楼下，发动机在雨里咳嗽似的响着。他帮我提行李，动作轻得像在搬运易碎的瓷器。雨不大，却足够让额前的发黏成绺，让视线模糊，好让我们都误以为对方没有流泪。他替我拉开车门，说：“到了报平安。”我点头，喉咙却像被雨水泡胀的棉絮，塞得满满当当。车窗升上去的瞬间，他忽然用手背抹了一下脸，不知是雨还是别的什么。车子启动，雨刮器左右摇摆，像徒劳的钟摆，试图把时间拨回上一分钟。我回头看，他站在雨里，身影越来越小，最后变成一粒被水稀释的墨点。那一刻我才明白，有些雨不是从天上来，而是从人心里下起来的，下得再小，也足够把一座城市淋成汪洋。

雨还在下，敲打着此刻的我。我摊开手掌，接住檐角漏下的水珠，凉得像谁没说完的再见。忽然想起《小窗幽记》里一句：“雨之为物，能令昼短，能令夜长。”别离何尝不是？它把共有的时光压缩成一枚薄薄的邮票，贴在未来的信封上，却将孤独的日子拉得漫长，长得像梅雨季节永远晒不干的衣角。我们一生要经历多少场雨？要多少次在雨里松开紧握的手？要多少次在雨声里把“别走”咽回喉咙，换成一句轻飘飘的“保重”？

雨势渐大，我听见隔壁传来孩子的啼哭，年轻的母亲低声哄着：“爸爸只是出差，雨停了就回来……”我闭上眼，仿佛看见多年前的自己，也是这样被谎言轻轻安抚。雨不会停，或者说，雨停了，人也不会回来。这是大人才懂的秘密，我们却总忍不住对下一代重复同样的谎言，像一场代代相传的雨，从云到河，从河到海，循环往复，没有尽头。

可雨里也不全是失去。有一年秋天，我在异乡的小站等车，突然下起太阳雨。金色的阳光与透明的雨线交织，像上帝不小心打翻的丝线团。站台边，一位白发老人推着轮椅，椅上坐着与他同样白发的妻子。雨落在他们身上，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，颤巍巍地擦去妻子额前的水珠，动作熟练得像在擦拭一件珍贵的瓷器。妻子对他笑，皱纹里盛着半个世纪的光。那一刻，我忽然相信，别离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相遇——雨把一些人冲散，却把另一些冲刷得更清晰，像被雨水洗过的青石板，岁月留下的沟壑反而愈发深刻。

雨声渐疏，云层裂开一道缝隙，有微弱的天光漏下来。我走到院中，积水倒映出一张被岁月悄悄修改过的脸。我想，若把此生所有别离的雨水积攒起来，能否在某个干旱的午后，浇灌出一株会开花的树？那树上结的不是果实，而是我们遗落在雨里的名字、笑声、未完成的拥抱。风一吹，就叮当作响，像千万个小铃铛，替我们说出当年没勇气出口的话。

雨停了，空气里浮动着泥土与青草混合的气息。我深吸一口气，仿佛把整座雨后的山谷都装进胸腔。远处，有列车鸣笛，像谁在云端按响了回家的门铃。我知道，有些雨注定停不住，有些人注定留不住。但此刻，我仍愿意相信，每一场别离的雨，都在地下悄悄流向同一条河，而那条河的尽头，是所有走散的人终将重逢的汪洋。

到那时，雨又下了起来，我们站在彼此面前，像两株被雨水浸透的树。无需言语，只需轻轻抖落一身水珠，那些水珠里藏着我们各自走过的千山万水，落地时便汇成一句潮湿而温暖的——

“原来你也在这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