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鹌鹑
也不知跑了多久,天边出现了一丝光亮。赵椿见并无金兵追来,才松了一口气,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来。忽然一阵风吹来,赵椿感到寒冷刺骨,又觉饥饿难忍。他刚想从包袱里找些吃食,突然惊觉包袱不知什么时候已掉落在路上了。赵椿又冷又饿,此时又想起母亲,心中更加悲切,不禁埋头呜呜地痛哭起来。
忽然,赵椿听到身旁有个稚气的声音问道:“咦,你是谁,从哪里来的,在这里哭啥啊?”
赵椿抬头一看,只见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孩站在身旁。赵椿呜咽着道:“我叫椿儿,是从京城来的。父亲和母亲都被金兵抓走了,我好不容易逃了出来,可现在不知道去哪里……”
男孩听了,就挨着赵椿坐下,红着眼眶道:“唉,我的遭遇也跟你差不多。”男孩告诉赵椿,他叫任儿,一个月前父母与家里人全被金兵杀害,房子也被烧了,只有他一个侥幸捡了一条命,现在沿路乞讨为生。
两个孩子同病相怜,一下子就成了好朋友。从那以后,赵椿就跟着任儿一起乞讨。可是,眼下金兵四处劫掠,大宋境内哀鸿遍野,民不聊生,两人有时一整天也讨不到一口饭吃,还得时时受金兵追赶,成日生活在饥饿与恐慌中。
一个多月后,在锦衣玉食中长大的赵椿受不了颠沛流离的苦楚,终于病倒在路上。任儿慌了神,可在这兵荒马乱中,到哪里去找郎中呢?于是,任儿只得背着赵椿走,并把仅有的食物都让给他吃。两天后,赵椿终于还是挺不过去了。临死前,他告诉了任儿自己的真实身份,并把挂在颈上的玉鹌鹑摘下来给他,说道:“这是我父皇御赐的,我与母亲各有一只。原想着重逢时作为凭证,可我现在要死了,再也见不到她了,我就把它送给你吧。”赵椿说完就断了气。
任儿放声大哭,他把赵椿的尸体背到山坡边,折些树枝掩盖好,磕了几个头走了。任儿一个人继续流浪,赵椿的那只玉鹌鹑他一直小心翼翼地贴身保管着。他心想,椿儿是自己的好朋友,他把如此贵重的东西馈赠给自己,无论如何也不能弄丢了。
一天,任儿正走在大道上,突然看到周围的人都变得惊慌失措,他知道有金兵追来了,于是撒腿跑了起来,可金兵很快追上来抓住了他。金兵并没有杀任儿,因为金帝有令,要在中原攫取一批孩童回国,从小加以驯化,作为奴役。金兵首领见任儿身板结实,手脚灵活,就把他派到皇宫的御马监去看马。
皇宫守卫非常森严,金人不许任儿踏出马监半步,稍犯一点过错,他就会受到严厉的处罚。就在这种屈辱中,转眼间十载过去了,任儿已由当初稚嫩的小男孩,长成了一个英姿勃发的小伙子。由于任儿的马饲养得好,金帝封他为遛马官,渐渐地,他有了一些自由活动的空间。
也就在这时,任儿从金人口中得知,宋徽宗早已屈死在金国,他的九子康王赵构在临安建立了南宋,也就是后人所称的“宋高宗”。宋金两国已定下盟约,暂时休战。而当年随徽宗一起被掳的后妃、公主、皇子们,大都已惨死,有的去向不明,那些所剩无几活着的人,却仍在金国受着压迫。任儿想起椿儿的母亲李贵妃,就暗暗向人打听她的下落,可是几番周折,都没有得到她的消息。
有一天傍晚,任儿牵着金帝的坐骑到皇宫的草坪上遛达,路过一口水井旁,突然看到一个浣衣宫女晕倒在地。任儿吃了一惊,走上前一看,发现那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宫女,此时她脸色苍白,气息虚弱,一看就是疾病劳累所致。任儿忙跑回自己的住所,端来一杯温水让宫女喝下,对方的脸色这才慢慢地缓和过来。
很快到了深秋,任儿从牢房狭窄的窗口往外望去,只见大雁纷纷往南方飞去。他心中默默地想,如果自己有一天也能再回到南方的故乡,那该多好啊!可想到眼下的处境,又觉得是痴心妄想。正在感叹,突然外面传来一片嘈杂声,狱卒打开了牢门,对着他们喊道:“大王有旨,宣你们上殿觐见!”
任儿与李贵妃又惊又疑,不知金帝宣他们何事。任儿搀扶着李贵妃,一起走出牢房。侍卫分别带了两人去沐浴更衣,然后向大殿走去。
此时,大殿之中摆着长长的一溜桌子,似乎正在举行宴会。金帝见李贵妃与任儿进来,命他们在席间坐了。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,任儿的心中更加忐忑不安起来。他放眼望去,只见席上除了金帝金后和金国大臣外,还有一位身穿红袍、头戴官帽的宋朝官员。这时,那官员打量了任儿与李贵妃一眼,急忙离席,跪倒在二人面前,口中高呼道:“微臣张敬堂,参见太妃千岁,汉王千岁!”
任儿一听,霎时间慌了神,他不明白这位张大人怎么也将他当成了赵椿。而李贵妃呆呆地看着张大人,眼神中也透露出几分惊讶,但她很快回过神来,问道:“张大人,多年未见,不知你是如何认定了我们母子俩的身份?”
张敬堂闻言,从袖中取出一件玉雕,任儿与李贵妃一看,正是那对子母鹌鹑。张敬堂手托玉鹌鹑,道:“这是我朝皇室之物。当年先帝徽宗为庆贺十九子汉王诞生,欲赐汉王生母李贵妃一份厚礼,正是微臣献策,提议用碧玉打造一件鹌鹑驮子,既表示骨肉相连,又寓意平安吉祥。刚才我从金帝手中看到此物,我寻思着二位便是娘娘与王爷了,果然不出所料。”
马车很快进入了南宋境内,向着临安靠近。这天晚上,大家在一家旅馆中歇息,任儿见李贵妃就要平安到达京城,心想,终于到了自己离开的时候。临走之际,任儿想起这段日子与李贵妃母子相称,相依为命,不禁依依难舍,便来到她屋前,想偷偷地看她最后一眼。他来到李贵妃的屋外,突然看到,窗纸上映出李贵妃悬梁自尽的身影。
任儿大惊失色,赶忙撞破房门,冲了进去,将李贵妃解救下来。好在抢救及时,李贵妃没有大碍。任儿奇怪地问道:“母亲,您这是怎么了?咱们在金国,十数载的艰难都挺过来了,眼看就要回宫,您怎么反倒轻生起来?”
李贵妃望着任儿,长叹了口气,突然说道:“汉王千岁,其实,我并不是你的母亲。你的母亲李贵妃,早已在金营中去世了。”
任儿一下子怔住了,过了好半天,才愣愣地问道: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你不是她,又是谁呢?”
妇人在椅子上坐下来,缓缓地告诉了任儿一段往事。
当年,李贵妃放弃最后的尊严,用歌舞把金兵引开。待到儿子逃走,她便赤身跳进了火堆,自焚而死。当时金营中有一个年轻女人亲眼目睹了这悲惨的一幕,她就是汴梁城中一名姓王的绣娘。王绣娘不仅绣功精湛,人也长得秀丽端庄,很多宫中的妃嫔都请她进宫刺绣。金兵围宫的那日,王绣娘正在李贵妃的宫中做绣活,她无法脱身,被当作宫女一起抓了起来。
李贵妃死后,王绣娘突然发现汉王赵椿不见了,她顿时明白过来,李贵妃是为了掩护儿子才做出牺牲。同为人母,她对李贵妃的爱子之情心生敬意,于是偷偷地去收拾李贵妃的遗骸掩埋。就在这时,她在灰烬中发现了一只碧绿的玉鹌鹑。王绣娘常来宫中,对玉鹌鹑之事有过耳闻,于是就将它收了起来,想以后见到汉王时再还给他。
第二天,马车进入京城。此时金銮殿内,高宗端坐在龙椅上,文武大臣分列两旁,都等候着李贵妃母子归来。忽然,张敬堂急匆匆地走进殿来,高宗忙问道:“太妃与御弟回来了吗?”
张敬堂跪倒在地,惶恐地道:“微臣该死,办事不周。此次带回的妇人与男子均为草民,李贵妃与汉王母子,早已在靖康年间亡故了……”
高宗闻言,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,喃喃道:“原来,他们也已经不在了……”哀伤了好一会儿,高宗又问张敬堂:“既然那对母子是冒充的,手中又何以持有先帝御赐的玉鹌鹑呢?”
张敬堂闻言,就把昨晚王绣娘与任儿的谈话,当殿细细地重述了一遍,说完,向高宗恳求道:“王绣娘与任儿并不是有意冒犯,他们都误以为对方是真正的皇亲,怕伤了对方的心,这才将错就错。昨晚微臣本已放走了他们母子,可王绣娘在送走儿子后又回来自首。恳请皇上看在他们二人历经苦难、母子情深的分上,饶他们一死。”
高宗闻言,怒道:“如此有伤国体之罪,岂可饶恕?即刻将王绣娘拿下,午时三刻问斩,再发告示,缉拿那逃走了的刁民。”然后又冲张敬堂道:“你私放犯人,罪亦难逃,等朕斩了犯人后再来处置你。”说完拂袖退朝。
到了午时,侍卫将王绣娘绑在午门外,高宗亲自在台上监斩。围观的百姓听说王绣娘刚从金国回来,却又要被宋朝处死,都感叹不已。
午时三刻刚到,刀斧手举起了大刀,王绣娘闭上眼,准备受刑。这时,突然听到有人高声叫道:“放了我母亲,我愿代她一死!”
王绣娘一惊,抬头一看,只见任儿冲进了法场。这时,侍卫已上前一把将他拿下。王绣娘道:“孩子,你好傻,怎么还要回来?”
任儿道:“昨晚我见母亲神色不对,于是走后又回身,看到母亲往城里走去,我就明白你一定是想独自承担罪责。母亲,既然咱们无法逃过一难,那就一起死吧。”说着,挣脱侍卫,扑上前抱住王绣娘,两人抱头痛哭。
在场的百姓见了,纷纷流下眼泪,刑场上只闻一片唏嘘声。监斩台上的高宗听了这番话,沉吟片刻,忽然拍案道:“好!张大人没有说错,果然是有情有义的一对母子!你们一心只为对方着想,并不是贪图富贵才冒充皇亲。你们不是母子,却胜似母子,这份深情,就连朕也为之动容。朕与你们一样,都曾失去亲人。今天,朕不但要赦免你们无罪,还要另行嘉奖。”
王绣娘与任儿闻言,忙磕头谢恩。旁边的张敬堂擦了一把头上的冷汗,松了口气。围观的百姓也都一齐欢呼起来。
这时,一道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,照射下来,这个饱经苦难的王朝顿时充满了融融暖意。